<>元恂踉踉跄跄冲入大殿,一进门,便见那老太监略发福的身子立于中央。其侧摆着两只大敞着的箱子,金碧辉煌的瞧不真切。
他有些颤抖的走过去:“老糊!你,你想干什么?”
高道悦微笑着转身,他手里拿着一副金质的铠甲,微微躬身:“殿下金安。老奴没干什么,只是做老奴应做的事罢了。”
元恂看着高道悦和他身后身后堆满了铠甲兵器的数只箱子好一会儿,最终颤抖着闭上双眼。方才忽听得此等消息还不相信,如今眼见为实了,又怎么说?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高道悦!本宫,本宫自认,素日待你不薄,虽然,日常,日常会因为你唠叨,而嫌烦,但最多,最多也就不过如此!你扪心自问,本宫从未对不起你过吧!你这是,上来就要置本宫于死地?”
高道悦很平静的点头:“殿下猜的很准,老奴承认,是要置您于死地,不过,殿下,您素日待老奴不薄,这事儿不假,可对不起老奴的,却有一桩。其实也算不上吧,殿下是对不起老奴的兄长。您想必查过老奴的底,只可惜,您没查出老奴兄长的真正死因。想来,实乃天意吧,当年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被您自己弄走了,他们又掩盖的太严实,以至于后来老奴到您身边您派人查,也没查出来什么不对劲。您素日待人如何,您应该也清楚,死在您那一句一句判刑话下的人,不在少数。”
元恂眯眼:“所以你是来替你兄长报仇的?”
高道悦笑起来:“是也不是吧,不然怎的说实乃天意呢!老奴也是伺候您两年多之后才知道的。从前,我只知道哥哥是被权贵下令杖毙,却不知那权贵,竟是您这样权贵中的至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命不好,生下来就克死了娘,过几年爹也没了。我和哥哥寄人篱下,吃不饱穿不暖,是哥哥拼力护着才把我一手拉扯大,连娶妻之事都愿意搁置只为了我能好好长大。”
他渐渐捏紧了拳头:“八岁那年村里大旱,哥哥新添了儿子,可是田地颗粒无收。在逃难入京途中,嫂子病死,娃娃也急着医治,哥哥无法,就托了一位公公,安排他到勋贵府上,做最下等的杂役伺候。哥哥是良籍,签的也是活契,是不能随意要命的。可您是太子,就算杀的是良民又如何?哥哥才做了三日工,就被您下令杖毙,之后您身边的人,将哥哥的工钱,狠狠的掐了油,摔在我脸上……首当其冲的那个人,已经被我给杀了。”
“所以,现在杀的差不多了,来找罪魁祸首,找本宫寻仇了?”
高道悦不答:“我当年跑了多少地方鸣冤,鸣冤之后又被怎样冷言冷语的给扔了出来,后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在怎样的境遇下,才下定决心付出巨大的代价成为宦官,来到您身边,又是怎样,在不能相见的情况下拉扯哥哥的孩子长大成人,还有,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您知道吗?我都不相信自己原来已经走过这么多步!”
“您在杀了哥哥之后,还是日日该怎样就怎样!不过是要了一个平民的命!对您来说有什么呢?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亲人!我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离世别人还要对他欺辱!我连他的尸身都找不到只能立一个衣冠冢!我来到堂堂太子身边为了用这天下第二大的权贵身份去帮我复仇!结果……”
“结果发现,哥哥就是死在这天下第二大的人的,手里……我还要好好伺候,好好帮着,只为了,这一天!就是今天!我手握着兵器,想到可以靠这个让你这天下第二大彻底沦为阶下囚,很快,我也可以报仇雪恨,不止为我哥哥!更为了你随口一句了结的那些千万亡魂!”
元恂一把揪住高道悦的领口:“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被人当枪使了!这些绝对不可能是你一人所为!你背后究竟是谁?是皇后!还是……”他喘息了半刻,忽然松了手,艰难问道:“还是父皇?”
“哈哈哈!”高道悦大笑不已:“果然是太子殿下!活的最逍遥,却也活的最不安!我劝——您还是放弃吧!那个人,对您太熟悉太了解了!您斗不过的!认命吧!接受死亡!就算你不甘!那也是你应有的报应!总比我哥哥好!死了,冤都没处申!”
元恂急了:“到底是谁?”
高道悦轻哼一声,反问道:“恨您的人,难道还少吗?”
元恂怔愣。
他缓缓转身对着门外,看着正堂上太阳落山后映照着的天空上的盈盈余辉。独属于夜晚的月光轻轻柔柔的洒下来,太阳也渐渐收敛了余辉,一切都是夜晚的模样。
灯还没有点,他的心底里却前所未有的亮堂,就像夜风还没有穿堂而入,他的心底里,就已然是前所未有的冰凉一般。
连素苡都说自己残暴,可这一切难道真的都只是因为他残暴吗?他脾气一向比较坏,他从没觉得怎样,身居高位,尊贵的地位荣华与生俱来,这是他的命,就理应拥有这一切!可是现在,他还尚未登至尊座,便因这平日里略苛待些下人奴隶就被人陷害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眼下,他却又不能仁慈。
他默了半刻,终于缓缓的抽出随身所佩的剑,指向高道悦的心口。“就算你哥哥的死是由我所造成,但我从未对不起过你。今日你陷害我我认了,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束手就擒。接下来,我就要真的对不起你了。”话音未落手腕便忽然发力,锋利的剑刃穿透高道悦的心脏,他喷出一口鲜血出来,零零散散几滴溅上了元恂的前襟。可他却依旧浅浅的笑着,颤巍巍的往后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
元恂淡漠的收手,然后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剑身:“对不住了,你必须死,否则本宫就逃不掉了,不过,这一切因你而起,我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扯平了。”
高道悦朦胧着双眼,却是幸福到极致的笑着:“逃?逃得掉么?”
元恂看着老太监最终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竟觉得一瞬间双目湿润。他闭了闭目,随即身后有侍从上前收拾了这大殿内的那两只箱子,以及身亡的高道悦。
逃不掉吗?有人精心布了这样大一张网来捕,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让鱼儿逃掉,元恂沉默。直到所有都清理干净了,他方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又顿足,又不放心的再三嘱咐道:“记得,那两只箱子千万要处理妥当了。”
直到侍者再三应下,元恂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嚣张跋扈的大摇大摆,只余落寞。他当真是失败,他活了将近十五载居然是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天下,有这么多人都恨着他。
他想,现在,他应该需要好好的静一静。
夜幕低垂,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在天边凋谢,靛青色铺开,深浅交融。素苡正给岑姨娘捶腿,听岑姨娘讲三十六计为几何。“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借刀杀人、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渡陈仓、隔岸观火、笑里藏刀、李代桃僵、顺手牵羊……然后……”岑姨娘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剩下来的我就记得后面的几个了,第三十一计应该是美人计,然后空城计、反间计、苦肉计、连环计,最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素苡跟着掰指头数出了第六策,她问岑姨娘道:“那娘亲,‘声东击西’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打西边,却又迷惑敌人,给其制造你要打东边的错觉。”
素苡点头,喃喃:“打西边,却给人觉得要打东边……”
“不好了不好了!”小艾自门外奔来,面色惊惶。素苡蹙眉,瞪她:“发生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是土匪劫府了还是怎的!”
小艾知道素苡是在暗示她不能让岑姨娘知道大事,这些日子素苡同橘青两个轮流看着她生怕她给岑姨娘透露什么影响岑姨娘养病的心境,她都知道。虽然她现在也不算是素苡的人,但到底还在这儿,也没必要惹事,是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听说宫里出事了。”
素苡淡淡的抬眼看了眼小艾:“东府还是后宫?”
小艾答道:“东府。”
素苡勉力装作轻松模样,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又惹什么事了?”
岑姨娘轻轻握住素苡的手:“苡儿,太子他……”
微微一笑,素苡道:“没事的!您放心,太子顽劣,陛下又不是不知,不管大罚小罚都不会动真怒的。”她看向小艾:“父亲怎么说?”
这不是在问韩修的意思,这是素苡嘱咐了小艾她们的暗号,答曰“三爷没说什么”就是没有大事,摇头代表着有大事发生。
手心里汗湿一片,小艾摇了摇头。
他出事了?所以一直没有太医来,是因为他那里出事了?“今日佛前供奉可还够?”
小艾道:“约莫还能用到明儿个。”
点点头,正瞧见橘青面色有些凝重的走来,想问她,却又不能放任小艾一个人和娘亲独处。素苡道:“正好橘青来了,这样好,你同我去抄经,研墨之事你也是做过的。”
墨水轻蘸,传闻过耳,手中笔忽然一时失了控,点在宣上,晕开一片墨痕。
“事实真相”传出宫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素苡依旧定定的坐着,反倒是韩瑛蕊那块儿鸡飞狗跳。据说刚听到了消息三夫人就摔了一跤,韩瑛蕊砸了全屋的东西,韩修糟心的紧。人人道太子只是贪玩,谁知这次,竟趁陛下不在,秘密调兵欲返平城,这可是要反!反还不说,中庶子高道悦就因总爱逆耳劝阻惹不悦,又撞破反事,被灭了口,太子一向以孝著称,谁曾想,现在竟连太皇太后的人也不顾了!
“事实真相”有一半编自元恂,也就是杀高道悦的原因,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传言传出来就变了样,因为他们的统领元俨元大人捣乱——其实也说不上是捣乱,你想想,身为禁军大统领,看到太子的亲兵牧马轻骑跑出去了,你能不着急吗?元俨闻讯大惊,把守城门严加防范,而传出去的言论则更加厉害更加危急——直到当晚,局势方平。
文臣怎么也坐不住了!这马上都要变天了!天下都要易主了!坐?都火烧屁股了坐个屁啊!
翌日清晨尚书陆琇就将此事快马飞报陛下,陛下听闻后大为震惊,下令对外严守秘密,之后居然还镇定的按计划到达汴口,最终才返回京城。众臣含泪感慨陛下仁慈,为了保全太子名声竟能做到此等地步!两厢一对比,这意欲弑其君父的元恂简直太过分!没人性!
严守这东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陛下归京之日,元恂早就接到了消息。自知逃将不过,元恂早早的梳洗穿戴好了,于自己宫内的正殿里坐着静候传召。
云鸠儿哆哆嗦嗦的“保护措施”拿上来,是耐打的料子,元恂看着,叹了口气。
连云鸠儿都想到他今天必定难逃一顿好打,可是,平日里就算了,这时候他父皇正在气头上,如若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给父皇得知……他怕是承受不住文帝的滔天怒火。
虽然知道云鸠儿和他义父不是一伙儿的,但是……他现在真的很累,没有精力没有信心再去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了。自皇太祖母走后,他的庇护所就自此永远的没有了,冯家也逐渐没落,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一个人跌爬滚打了。
云鸠儿看他挥手,有些迟疑的问:“您确定不用?”
元恂咬牙,半天才下定决心:“不要!不能再给别人机会给我火上浇油了!疼就忍着,咬死牙关也得熬着啊!”
含章殿上,皇帝及咸阳王等诸王三位皆在场,门外的刑凳刑杖亦准备就绪。元恂看着那刚硬厚重的刑具就哆嗦,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能忽然失去所有痛觉就好了!哪怕,得个什么重病,能勉强逃脱了也行!
可偏偏,他现在康健的很,只能被迫承受皇帝的怒火……也不知道他承受不承受的住。
用力深呼吸压下恐惧,他回头望了望明媚的阳光,觉得自己真恨不得就做一小族之子,做什么天下第二大……
诸王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他,唯皇帝气极,侧着脸看着殿侧的窗。元恂低下头去,听着咸阳王元禧声音轻柔淡若云烟,却字字掷地有声,正一字一句的细数着他的罪行:“你身为太子!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陛下都不追究。但陛下外出,你理应挑起监国之大梁!这次,你非但未曾履行职责,竟然糊涂至此!趁陛下外出,于宫禁之内,杀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高氏!还不思悔改,竟下调令,调兵出逃平城!”
座上皇帝的手忽然一颤。元恂闭目,完了完了!生大气了!
可元禧年纪大了话多,他还在说着:“你原先就日日思北,甚至常出不妥言语,质疑陛下圣裁!但我们,都没想到你竟如此荒唐!幸亏!要不是元统领及时阻止,你将会铸成大错!而之后,你却不闭门思过!仍日日安然!于府中度日歌舞依旧!陛下甚感痛心——太子,你可知错?”
元恂静静的跪着:“元恂知错,父皇……”
“闭嘴!”皇帝非但不消气反而怒火更盛,抄起一个茶盏就掷了过去,茶杯响亮破碎于元恂身侧,惊的元恂不禁一个激灵。他暴怒着拍桌而起,指着元恂便厉声大骂:“你个无君无父的逆子!不配喊出‘父皇’二字!你知错?你知什么错!你哪次在朕面前不是你知错了?而哪次又改了?”
元禧向皇帝一揖:“陛下息怒!太子这回,应该是真的知道错了!”
“好!”皇帝怒极反笑,道:“那你让他自己说!他为什么杀高道悦!”
说?他能怎么说?说是因为高道悦联合外人污蔑他谋反?而且搬来了一大堆兵器军火污蔑他谋反?此话要说出,那他的罪行就不只是为了调兵而杀了一个苦劝的老奴这么简单了!皇帝一定会认为他是谋逆!谋逆大罪,不仅他必死无疑,连同他府上众人,甚至新来的那两名娘家在朝中地位不低的姬妾,也一并会被连坐处死!
他闭上眼:“儿臣知错!儿臣……因为晨起时,高道悦又管束儿臣……儿臣近日已经醒悟好好学习了!并且也不再举止不端惹父皇生气了!所以,所以,高,高道悦又这么说儿臣,儿臣气不过!所以才……”
“气不过?好,很好。”皇帝点了点头:“气不过就杀了他,够暴虐!将来倘朕归西,这把龙椅传给你,你是不是要这天下为你血流成河!‘天子一怒,流血漂杵’,是吗?”
头重重磕下去:“儿臣不敢!请父皇明鉴!”
“请朕明鉴?好,很好!上半年太子卧病,迷糊之中对朕说,朕对你太严厉了,你想念你的皇太祖母。好,朕依你!朕不再像从前一般严厉之至,朕也想让你感受到,朕对你的爱犊之心。你呢?”皇帝怒火中烧,青筋暴起:“你自己扪心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元恂被骇的闭上双眼,双手都不禁有些颤抖。他俯首再拜:“儿臣万万不敢辜负父皇爱子之心!儿臣此番确实荒唐了!儿臣知错!还……”他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他支支吾吾道:“还望,望父皇降罚……”
“怎么降罚?你犯了什么罪?你不肯说你杀高道悦的原因,朕帮你说!你杀高道悦,是因为高道悦阻止了你擅自调兵,出逃平城!”
惊慌抬头:“儿臣不敢!”
“不敢?太子还有不敢的时候?你在朝堂之上公然与朕叫板维护鲜卑旧族利益!怕是得了平城那儿不少的支持吧?要真放你过去,不出一年这世上就没有大魏了!得分北魏和南魏!或者,干脆就大魏易主,天下易主好了!”
“儿臣当真没有!儿臣替旧族说话,只是因为儿臣自幼听人说,鲜卑族是最高贵的血统,儿臣想回平城,是因为……因为洛阳太热!儿臣受不住……儿臣万万不敢违逆父皇的意思,儿臣只不过是……凡事皆……未能思虑周全。”
“未能思虑周全?是!你没能思虑周全,所以才没成功出逃没能成功自立为王没能成功的,把朕拉下王位?”
元恂闭眼。什么父子之情!什么血浓于水!可笑吧?到头来这些还不是一个你君我臣便可代替!父皇不信他没有谋反,想要他死以求自己安心,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又何必再这儿跟他苦苦饶舌!他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父皇!您既然听信小人谗言不信儿臣!那您就尽管依您的意思降罚便是!又何必再问儿臣!”
“你这个逆子!来人,把板子拿上来!朕既然是严父,就要把这严父做到底!好好教训一番朕这个不争气的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