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得高兴,猛听一声马嘶,接着有人喝道:“这野物惊了马匹,莫不是想找死?”众人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两人扯着马匹,直奔这边而来。须臾已到近前。火光照耀之下,只见前面一人狮鼻豹眼,手执一把钢刀,威风凛凛。后面那人黄面微须,也是气度不凡。两人拴住马,来到众人面前,一抱拳,道:“打扰打扰,山路难行,又不曾带火具,只得仰仗各位。”冯玉忙回礼,问:“两位何人?”那执刀之人道:“在下罗大纲,广东人。听闻广西山水秀美,特来游玩,恰逢义弟张国梁。不想错过客店,逡巡至此,搅了各位雅兴,得罪得罪。”冯玉笑道:“客旅相逢,也是萍水之幸,何必客气。”让到火边坐下。罗大纲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二人走得忙,不曾带得酒食,买你家一份如何?”众人见他性情率直,禁不住哄然大笑。冯玉笑道:“罗兄何必客气,几杯水酒算什么?”吩咐伙计又去取酒。众人皆是行走江湖之人,生性豪爽,几杯酒下肚,三言两语,已是那七月西瓜摔八瓣--烂熟。冯玉话本就不多,只在一边应和。其他人却三岗五水,说南道北,攀扯起来。
这边正在兴头,罗大纲那匹马忽然长嘶一声,踢得沙石飞溅。张国梁知是受猛兽惊扰,怒道:“这畜生不知是何物,待我去击杀它。”冯玉忙劝道:“此地多狼豹之类,凶猛残暴。张兄弟尽管吃酒,莫要冒险。”罗大纲笑道:“是狼是豹,捉来一看便知。”众人大惊道:“罗兄弟酒吃大了!不要逞血气之勇,免得伤了自己。”罗大纲却不以为然,口中道:“不怕不怕,只是兵器不太称手。”眼睛四下里搜寻,猛然看见洪秀全袍襟下露出月牙利刃,大喜道:“洪兄弟这件兵器正合适,请借罗某一用。”洪秀全无奈,只得递过来。罗大纲又道:“索性连外衣一并拿来。”众人见他一心要活捉猛兽,都不言语,看他如何显露本事。
罗大纲穿了长袍,把短戟藏于底下,却装作欲方便模样,左顾右盼,迟迟疑疑,到了远处草木茂密之处,蹲了下去。众人又是担心,又觉可笑,都持械凝神,以防万一。罗大纲蹲在草丛中,哼哼唧唧,双目却四下环视,不敢大意。猛然前面黑影一闪,罗大纲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花皮豹子,心中喜道:“这畜生死期到了。”那豹子本就饥饿难耐,在附近盘旋很久,见罗大纲独自过来,岂肯放过?双爪按地,纵身一跳,跳到罗大纲面前,奋力一扑。罗大纲“哎哟”一声,仰面跌倒。众人一片哗然,却相距甚远,救之不及。猛兽猎食,最喜攻击咽喉部位。那豹子一扑即中,毫不犹豫,张开大口来咬罗大纲脖颈。罗大纲躺在地上,暗中把短戟抬起,向前拼命一送,“噌”的一声,枪尖穿破袍襟,直入豹子口中,刺入咽喉。豹子吃痛,向后便退。岂不知那枪头却有月牙倒刃,被罗大纲一送一拉,倒刺入豹子上鄂之中。豹子口衔利刃,向前不得,后退又不能,只是咆哮,却一动不敢动。罗大纲跳起来,笑道:“你吃不了我,我便杀你。”两手紧握短戟,似河南人捉猪一般,倒退过来。那豹子双目如电,钢毛倒竖,口中鲜血直流,终是疼痛难忍,只得随罗大纲一步步磨了过来。
众人先是吃惊,后见罗大纲生擒豹子,不由齐声喝采。张国梁跳起来,拔出刀,“咔嚓”一声砍下豹头。罗大纲取下短戟,在豹身上擦拭干净,连同袍子送还洪秀全,又道:“可惜可惜,不妨戳破了袍襟。”洪秀全赞叹道:“罗兄纩猛无比,真是天神下凡!”后来有人作诗赞罗大纲道:
月冷草深路难寻,兽啸马鸣客惊心。茭塘游侠胆气豪,只身擒豹留威名。
大家回到火边,讨教一回武艺,又吃一回酒,天色已经大亮。张国梁起身去收拾马匹。罗大纲拱手道:“打扰一夜,实在过意不去。”冯玉问:“不知罗大哥将去哪里?”罗大纲道:“欲到横县、钦州一带游览。”冯玉喜道:“我等正欲回横县老家,不如同行。”罗大纲笑道:“冯兄弟相邀,本不应推托。只是我兄弟二人行无定所,不惯约束。今日一别,他日有缘定能重逢。”向众人一揖手,与张国梁上马而去。
洪秀全目送两人离去,心中大为惋惜。冯云山已备好马匹,催促上路。无奈,只得向冯玉告辞。两人上马,冯云山一笼丝缰,到冯玉面前抱拳道:“代我向苏兄弟问好!”冯玉面色飞红,道:“原来冯兄弟早就识破我身份。”冯云山点头称是,带回马,与洪秀全扬鞭上路。
一路上,洪秀全对罗大纲冯玉等人赞不绝口,犹自念念不忘。冯云山笑道:“哥哥不要空费心思,这一拨人已是各有其主。”洪秀全惊道:“三弟如何得知?”冯云山道:“那冯玉本是冯玉娘,苏三相之妻。两人皆是天地会人物,纵横横县、钦州一带。罗大纲乃是茭塘游侠。此人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与三合会交往甚密。小弟曾与陈开谈论两广风云人物,所以得知。”洪秀全恍然大悟,叹道:“天地会为何人才如此众多?若能为我等所用,何愁大事不成?”冯云山道:“天地会虽人才济济,只是纪律松懈,如散沙一盘,终不能成大事。你我兄弟只要广招教众,严加训练,何愁大事不成?哥哥莫要羡慕他人。”洪秀全虽是赞同,但心里终究惋惜不已。
且说冯玉娘待众人走后,吩咐从人收拾马匹车辆。这冯玉娘本是广东高州人,自幼喜欢习武,十几岁便能开店经商。后来随家人去广西谋生,嫁与天地会苏三相为妻,人称苏三娘。因其容颜秀丽,英姿飒爽,且又骁勇善战,百姓传说是神女下凡。只因手下王全去贵县发展会众,被官府捉进牢狱,苏三相又不在家,三娘于是亲去贵县劫了牢狱,救出王全,欲回灵山。官府震惊,传文横县、钦州,严加搜索,务必捕捉到案。苏三娘不敢走水路,专拣荒山野径而行,恰逢洪秀全罗大纲等人。众人走后,王全等人骑马,三娘自乘马车,翻山涉水,向南而行,不一日,已到横县。
横县是郁江要塞,上接南宁,下通贵县,水道繁密,风景旖旎。有诗为证:
碧波连天地,名胜通古今。船行烟雨里,鱼游涟漪中。文人凭栏眺,墨客把酒吟。江山如画卷,歌舞饰太平。
众人不进县里,却直奔渡口。早有人准备船只等候。苏三娘命先将马匹渡过去,又叫王全去集市购买沿途所用物品,自己率众人先上船等候。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渡口行人渐少,但见残阳如血,倒映江水,一片通红。苏三娘在舱中从窗口向岸上眺望。忽见一人褐衣飘飘,在渡口处四下徘徊,似乎在寻找渡船。此时天色已晚,哪有船只?三娘毕竟是女流,心存慈悲,便叫船夫去引那人上船。褐衣人喜出望外,上得船来,对三娘感激不尽。三娘问:“兄台哪里人?欲去何地?”褐衣人揖手道:“在下自广东来,有事欲到钦州一趟。谁想天晚误了渡船,蒙公子照顾,十分感激。”三娘只是笑着逊让。
正在谈论,只见王全气喘吁吁奔上船来,口中道:“不好了,恐怕事情不妙!”苏三娘惊问:“何事如此惊慌?”王全道:“方才我去购置物品,见岸上调动民团,严加巡查。莫不是冲着咱们而来?”三娘蹙眉道:“不想清狗来的如此之快!如今之计,只有沿江而下,到偏僻之处随机应变。”起身对褐衣人道:“本欲渡兄过江,谁知事有变化,不能应约。请兄台自行方便。”那褐衣人听他们对答,早就料到几分,急忙摆手道:“兄弟听我一言,再做决定不迟。我白日里沿江而上,见下游已设关卡,防守严密。以此类推,上游必定也已设防。若真是为兄弟而来,只怕此时四面早有埋伏,不易脱身了。”三娘闻听,不禁面有忧色。王全怒道:“兵来将挡,怕他做什么?”褐衣人急劝阻道:“兄台不可逞匹夫之勇。眼前民团冲谁而来,尚未可知。以在下愚见,不如先到对岸观其动静,再做打算。”三娘此时也束手无策,只得听从,吩咐开船。看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片刻工夫,已到了南岸。众人眺望岸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三娘道:“莫非判断有误?让人虚惊一场。”命人搭了跳板。众人上得岸来,还未立稳脚跟,忽听一声梆子响,霎时火把齐明,照得岸上如同白昼,无数团兵蜂拥而来,喊杀声震耳欲聋。当先一人生的满面胡须,正是团练教头田兴霸。大家猝不及防,早被围在了中间。三娘见形势不利,高声道:“大家先回船上,再做对策。”众人闻听,兵刃齐出,与团兵混战,斗成一团。田兴霸守在跳板处,手中刀运转如风,杀气腾腾,挡住归路。众人正难脱身,那褐衣人暴喝一声,手执钢刀冲入战团,只见刀锋过处,鲜血喷涌。团兵大乱,纷纷躲避。田兴霸急忙挺刀来迎,两人如猛虎争食一般,缠斗在一起。苏三娘趁势杀出一条血路,与众人奔回船上。那褐衣人见众人脱险,大喝一声,连劈数刀,迫退田兴霸,纵身一跳,上得船来。田兴霸恼羞成怒,率团兵如影随形,紧追不舍。三娘在船上看见,怒道:“清狗想要找死!”叫人取过弓来,搭上箭,扯得弓弦崩直,瞅着那最前面的兵卒,“嗖”的一声射将出去。那箭疾若流星,正中团兵,穿喉而过。余势未消,又射中后面一人脸上。两人一齐跌落水中。众团兵大惊,回头就走,退出数丈之地。船上人见三娘箭术超群,不由齐声喝采。
众人进入船舱,点上灯笼,商量对策。王全道:“事情危机了!官府兵船不久即到,一但发炮,我等都成齑粉。”三娘见褐衣人低头不语,似有所思,忙抱拳道:“事已至此,兄台有何良策?万望帮我!”褐衣人连忙回礼,道:“同舟共济,何必多礼。在下倒有一计,只是不知大家是否熟悉水性?”王全道:“我等纵横江河,焉能不熟水性?”褐衣人大喜道:“如此甚好!只须如此这般,定能摆脱险境。”众人闻听,一齐鼓掌,道:“果然是条妙计!兄台真是运筹有方!事不宜迟,速行为上。”
苏三娘出舱,令将船行离岸边数十丈,又叫多挂上几只灯笼,照得船上一片明亮。众人却借着船舱阴影悄悄潜入水中,将船推向下游。那船灯火通明,随波逐流,径向下游漂去。岸上人离的甚远,如何看的清楚?田兴霸见船只顺水下行,一声令下,沿江追赶。苏三娘暗暗称赞褐衣人神机妙算。忙与众人泅至岸边,上得岸来,顾不上寻找马匹,径直奔灵山方向而来。回顾江心,但见数艘兵船顺江而下,不禁暗自庆幸。
广西之地本属热带,又值夏季,众人虽然浑身湿透,并不觉寒冷。行了四五十里,衣服早已晾干。眼前忽现一座庙宇。三娘道:“连夜奔走,甚是疲倦,大家进去歇息片刻。”众人闻言,直奔庙宇。只见墙垣破败,门窗凋零,进入大殿,又见神像油漆剥落,彩绘蒙尘,已是败褪不堪。大家各找地方席地而坐。苏三娘向褐衣人道:“若非兄台相助,我等早已束手就擒。兄台高姓大名?”褐衣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须客气。在下萧朝贵,武宣人氏。奉‘拜上帝教’教主洪先生之命入广西传播教义,广收教众。不知兄弟何人?”苏三娘笑道:“巧了巧了!在下冯玉,灵山人。你所说洪先生,我曾见过。”于是把众英雄夜宿荒山,饮酒擒豹之事细说一遍。萧朝贵喜道:“不想秀全哥哥已到贵县!”又向三娘道:“众位不惧生死,绝非寻常之人。不知因何故与官兵为敌?”三娘笑道:“实不相瞒,我等皆是天地会会众,因这位王全兄弟被官府捕捉下狱,被我等劫狱救出。不想带累萧兄弟,心中实在不安。”萧朝贵入广西,本欲联络英雄豪杰,共图大事。初见苏三娘一干人骁勇善战,正想劝其入教,后来知其已入天地会,顿感失望。只是庙宇内一片黑暗,苏三娘并未发觉。
过了约一个时辰,王全催促动身。众人携了兵器,出了庙宇,趁着星光,又向前行。走了二三十里地,天色渐渐放亮。正走的急,忽听背后马蹄声如急风骤雨般传来。王全叫道:“众兄弟小心!清狗追来了!”言语未了,只见数十骑马如旋风般卷来。马上之人除田兴霸外,皆是清兵打扮。萧朝贵道:“现在只有拼死相搏,别无他法。”众人齐道:“杀尽清狗,显我汉人神威!”一齐亮出兵刃,迎着马匹乱剁。那些清兵皆经过训练,能征善战,个个如狼似虎,催马抡刀,把苏三娘等人分成几处,围了起来。田兴霸望见萧朝贵,怒火中烧,弃了马匹,抢上前抡刀便砍。萧朝贵挥刀相迎,两人又斗在一处。其他清兵也弃了马,四面围攻,兵刃相碰,火星四溅,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王全等人虽英勇无比,怎奈清兵数倍于自己,好汉最怕人多,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在下风。萧朝贵欲来相救,又被田兴霸缠住,不能脱身。正在危急时分,忽见两骑马如旋风般杀到,刀锋过处,立毙清兵数人。清兵大惊,急向后退。苏三娘脱身出来,定睛观看,却是罗大纲张国梁二人。
原来罗大纲两人马快,比苏三娘早到横县。休息一夜,次日渡江欲去灵山,却见清兵马队向南疾驰,知道有战事发生,于是尾随而来,恰恰救了苏三娘等人。众人不及相叙,急向南边撤退。突然马蹄声如雨点般传来,又有二十余清兵催马追来。那些清兵并不靠近,只是在后面放箭。箭似飞蝗,破空而至。众人只能拨撩躲闪,边战边退。
苏三娘毕竟女流,体力早已不支,顾了上边,却顾不了下边,猛然感觉左腿一痛,不由栽倒在地上。罗大纲见三娘中箭,大吃一惊,飞身下马,背起苏三娘,向旁边山坡上发足狂奔。几个清兵跃马而出,紧追不舍。罗大纲虽背负一人,却快如脱兔。跑了二三里路,猛然看见前面一道沟壑,宽约两丈,深不可测。罗大纲禁不住暗暗叫苦,回头看处,那几个清兵已如风而至。罗大纲暗思:“事已至此,宁可摔死,也不能落在清兵手中。不如奋力一跳,或者可以过去。”想到此处,后退数十步,突然发足狂奔。看看到了沟边,脚下用力,纵身一跳,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飞到了沟壑那边。清兵目瞪口呆,怀疑有神相助。无奈,只得拨马而回。
罗大纲又行一段路,渐觉骨软腿困,筋疲力竭。无奈,只得找块僻静之所,放下三娘。只见苏三娘连疼带累,脸色腊黄,腿上长箭犹在。罗大纲吃了一惊,撕开裤腿,只见膝盖下一寸之处已是青黑一片。苏三娘见罗大纲撕破衣裤查看伤势,又惊又羞,忙出手阻挡。罗大纲怎知内情?怒道:“大丈夫何惧疼痛!莫要作扭捏之态。”言罢取刀过来,剜出箭头。伤口处血如泉涌,三娘疼得脸色煞白,汗如雨下。罗大纲忙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敷上,又撕下自己衣襟,为其包扎。处置妥当,看苏三娘,只见其面色绯红,双眼紧闭,一声不吭。罗大纲却不留意,道:“此处不宜久留!我背冯兄弟从山路上走,到安全处再歇息养伤。”苏三娘道:“我此刻口渴的厉害,麻烦大哥寻些水来。”罗大纲闻听,忙道:“兄弟稍等。”提了刀自去了。
不知两人如何逃生,下回细细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