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正闭目养神,猛然听见脚步声响,人声吵嚷,不由大吃一惊,睁眼细瞧,却是王全等人,这才放下心来。王全见了苏三娘,喜道:“夫人在这里。”众人闻讯奔过来,见三娘并无大碍,都欣喜不已。王全命人砍来树枝,做成担架,抬着三娘回去。行了数步,正碰上罗大纲回来。王全作揖道:“若非罗大哥拼死相救,我家夫人恐怕已遭不幸,大恩大德,定当厚谢。”罗大纲莫名其妙,问道:“谁是你家夫人?”王全道:“担架上所抬之人是我大哥苏三相的娘子。因其女扮男装,罗大哥被糊眼了!”罗大纲闻听,如遭雷轰电击一般,呆在那里,暗自懊恼道:“早知其是女流,绝对不能为其包扎伤口。罗某虽是无心之举,只怕要坏了苏夫人名声!”一路上只是后悔。
原来王全等人被清兵一阵乱箭,射得四处闪避。正在慌乱,又有四五十清兵飞马赶到,把众人围在中间,进攻愈加猛烈。众人被逼入绝境,明知不战必死,个个猛如疯虎,拼死相搏。时间一长,清兵愈战愈勇,已处上风。田兴霸又带人跟了上来,加入战圈。那田兴霸在江边丢了脸面,心中怀恨,把一柄钢刀舞得白光闪烁,隐隐有风雷之声,直扑萧朝贵。萧朝贵虽是勇猛,怎能抵得住数人围攻?刀光之下,险象环生!
眼看就要落败,忽然一片呐喊,冲出一支人马,约有百人,个个如虎豹一般,杀将过来。王全喜道:“苏大哥派人接应来了!”众人闻听,精神大振。萧朝贵压力骤减,对田兴霸冷笑道:“叫你见见你萧大爷的手段!”话音未落,手中刀寒光闪烁,带动风声,急攻过去。田兴霸忙挥刀拦挡。哪知萧朝贵刀快,“刷”的一声,已将田兴霸一根手指削去,鲜血直流。田兴霸“哎呀”一声,回身便走。众清兵早就兵败如山倒,跑了个无影无踪。
王全见清兵退走,又喜又忧,忙带人去找寻苏三娘。幸好三娘蒙罗大纲相救,并无大碍。众人大喜,查看伤者,所幸皆是皮肉之伤。王全喜道:“今日之幸,全仗众位英雄相助。请各位同回灵山,苏大哥必当亲自酬谢。”萧朝贵和张国梁本是同路,自是答允。唯有罗大纲抱拳道:“罗某游荡江湖,不惯约束。此次来广西,因挂念义弟张国梁,今见张兄弟安好,心已放下。今欲回广东。就此告辞!”众人见他先欲南行,突然要回广东,都莫名其妙。苏三娘却心里明白,暗思:“罗英雄之意,无非是怕引起闲言碎语,坏我名声!他既如此仗义,我怎能做糊涂之人?”起身道:“我有一言,罗大哥是否愿听?”罗大纲面红耳赤,道:“请苏夫人明示。”萧朝贵与张国梁听罗大纲称冯玉为夫人,先是不解,随后恍然大悟,方知冯玉其实是女流。苏三娘道:“今日遇险,若非罗大哥拼死相救,我早已命殒此地。我冯玉娘父母双亡,兄弟皆无,想认罗大哥为义兄,不知罗兄是否肯低顾?”众人闻言,齐声叫好。罗大纲喜出望外,忙道:“罗某一介武夫,无德无能,怎敢不允?”上前深深一揖,道:“你我既成兄妹,便是一家。今后贤妹若有难处,哥哥定当全力以助。”三娘欲要行礼,罗大纲忙道:“贤妹伤口未愈,不必多礼。”说罢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只找出一块玉佩,递与三娘,道:“哥哥只喜欢舞刀弄枪,却无珍贵之物。这块玉佩是随身之物,送与贤妹作信物,不要嫌弃。”苏三娘双手接过,道:“哥哥相赠,怎敢不受?”众人皆鼓掌贺喜。王全道:“今日可谓喜从天降。罗兄弟请随我们同去灵山。”罗大纲道:“罗某自幼行走江河,常随心意行事。今日欲回广东,心念既动,再难改变。”众人虽是苦劝,罗大纲终不愿南行,向众人一揖,告辞而去。
王全唯恐清兵再来,不敢耽搁,忙招呼大家动身。幸喜沿途再无意外发生。一干人晓行夜宿,非一日,已到灵山境内。正行间,忽见一带村落。王全喜道:“终于到家了。”命人前去通告苏三相,说是夫人和两位英雄到了。萧朝贵闻听,抬头观看。好个住场!但见绿树成荫,茅屋相连,村前石桥高耸,溪泉唉乃。有诗为证:
啼莺舞蝶夏日长,草舍茅庐稻花香。竖笛一声山水碧,流云斜横青峰旁。
正在观赏,只见村里涌出一帮人,为首一位身材高大,长须过胸,边走边叫:“二位英雄在哪里?”王全对萧朝贵张国梁道:这是我大哥苏三相。”言语未了,苏三相已到面前。
王全忙上前引见。苏三相一躬到地,说:“二位大恩,难以言报。苏三相已备水酒,快请进村。”萧张两人忙揖手还礼。
天地会英雄历难重逢,欢喜不尽。众人进村,直到苏三相家。苏三相让众人入座,一面吩咐端茶奉水,又大摆宴席,以示庆贺。王全忙着叫人找大夫,替三娘诊治伤口。一时间喜气盈盈,笑语喧哗。苏三相对张萧二人尊敬非常,言谈之间细细询问,知两人皆是有胆有识之人:萧朝贵因奉天传教而来;张国梁却占山为王,纵横于钦州一带,手下有弟兄千人。三人言语投机,互相羡慕不已。
一时酒菜备好,苏三相让众人入席。众英雄皆是豪迈之人,稍加客气,纷纷入座。王全里外张罗,苏三相把杯安席。一时间杯光酒气,笑语盈庭。萧朝贵与张国梁一席,苏三相亲自相陪。大家饮一巡酒,谈一番江湖之事,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嫌夜短。
不觉已是酒过三巡,菜尽五味。苏三相执杯道:“我有一肺腑之言欲对张兄弟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国梁道:“你我皆是豪爽之人,何必吞吞吐吐!”苏三相道:“常闻‘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事’。张兄弟举止从容,气度不凡,绝非久居人下者。今我天地会广布四海,豪杰云集,不久必成大事。张兄弟占山为王,终不能出人头地,何不率众入我会来,成就一番大业。”张国梁闻言,沉吟良久,道:“张某如游鸿野鹤,惶惶不知归宿。今听苏兄弟一言,茅塞顿开。只是在下才疏学浅,恐怕在会中难以立足。”苏三相慨然道:“张兄弟是难得英雄,苏某愿为引见。”众人闻言,齐声道好。张国梁本是才高气傲之人,怎肯甘心委身山寨?今听苏三相一番规劝,恰合心意,于是便顺水推舟,入了天地会。
萧朝贵见张国梁归了天地会,不禁触动心事,闷闷不乐。本想告辞,又恐驳了苏三相颜面,只得低头饮酒。苏三相看见,心中暗暗诧异,自想:“萧兄弟面有不悦,想必是我有招待不周之处。”想到此处,借故出来,独坐偏室,百思不得其解。恰恰三娘看见,叫人搀自己过来,问:“大哥何故一人独坐?”苏三相道:“我见萧兄弟心中不悦,不知哪里照顾不周,因此不安。”三娘笑道:“萧兄弟是胸怀宽广之人,怎会拘泥于琐事?其心中必有疑难之事。不如请他过来,一问便知。”苏三相听了,急叫王全去请萧朝贵。
王全不知何事,忙叫几个弟兄去陪张国梁,又借故请萧朝贵出来,让到偏室。萧朝贵心中疑惑,只得过来。一进屋,便见苏三相起身来迎。又见苏三娘已换女妆,果然是身材高挑,容颜娇媚。萧朝贵不敢多看,忙起手见礼。三人落座,苏三相道:“此番若非萧兄相救,贱内恐难平安归来。萧兄弟大恩,没齿不忘。”萧朝贵诧异道:“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如何又出此言?”苏三相道:“适才在席间我见萧兄弟面有忧虑,实在不知是哪里招待不周。特请兄弟过来一叙。”萧朝贵闻听,急道:“二位多心了!萧某心事只因自己,岂敢对两位心存芥蒂。”言罢思想一回,叹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入广西,乃是奉教主旨意,欲广招天下英豪,共图大事。谁知一路行来,竟然一无所获,心中甚感惭愧。方才见天地会人才济济,英雄云集。触事伤怀,因此忧郁。此萧某心事,绝无见怪苏兄弟之意。”苏三相夫妇闻此言,方恍然大悟。
苏三娘虽是女流,却极有见识,言道:“萧兄弟错了!想我天地会自明亡之后初立,已有数百年时间,尚不能建功立业。今洪先生初入广西,岂能一朝一夕而成就大业?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萧兄弟初到广西,威信未立,何必急于一时?”一席话说的萧朝贵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跺足道:“苏夫人真是女中豪杰,我自叹不如!”三娘道:“我夫妇受恩与你,岂敢忘记?我欲与萧兄弟订一誓约,不知你意下如何?”萧朝贵道:“苏夫人有话,但讲无妨。”三娘道:“我天地会向来以‘反清复明’为任。你我虽各为其主,却是志同道合。我夫妇想与萧兄弟订约:一但洪先生先举大事,我二人定率众相助,不遗余力;假若洪先生难成大事,还要请萧兄弟屈才入我天地会。不知兄弟意下如何?”萧朝贵闻言大喜,道:“苏夫人果然深明大义,萧某怎敢不遵?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某绝不会背信弃义。”苏三相“呵呵”大笑道:“心事既明,还请兄弟入席。”两人携手过来,入得席来,与众人斗酒争拳,不胜欢畅。
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你道苏三娘与萧朝贵立此誓约,却是为何?原来苏三娘与萧朝贵几番言谈,已知其实是济世良材。又自认天地会成就大事指日可待,因此有招萧朝贵入天地会之意。哪知萧朝贵也是自信之人,一心认定洪秀全胸怀大志,终将一统天下。因此亦有招苏三相夫妇入教之心。双方英雄相羡,惺惺相惜,却又各怀心思,因此才有此约。
闲话少提。且说萧朝贵与张国梁在苏家盘桓数日,张国梁因初入天地会,锁事冗杂,便辞了苏三相,自回山寨去了。萧朝贵系挂传教之事,也要告辞。苏三相夫妇慕贤若渴,怎肯放其走?苦苦挽留。萧朝贵盛情难却,只得又住下来,与苏三相朝夕谈论。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愈加亲近。不觉已是数十日,萧朝贵心急如焚,又要离去。苏三相夫妇怎肯舍得?百般劝留。无奈,又住了十几日。时光如梭,已是一月有余。萧朝贵暗想:“苏兄弟是忠义之人,重情重义。然我已与秀全哥哥有约,在此久留,岂不误了大事?明着告辞,苏兄弟必不肯放行,只能暗中离去,日后再图相见。”主意已定,暗中收拾行囊,等夜深人静,留书一封,悄然出村,径自向钦州而来。
广西之地湿气本来就重,又值盛夏季节,水气蒸腾,常有大雾凝结。萧朝贵行走数十里,东方已动,忽然浓雾封锁,不见道路,东西南北亦不能辨。萧朝贵初时还摸索前行,后来渐渐晕头转向,不知去路,不免心下着忙,自想:“如此大雾,怎能行走?若是碰上野兽,怎么得了?不如找个地方歇息,待天明上路不迟。”想到此处,举目四望,但见烟雾笼罩,一片朦胧,并无栖身之处。无奈,只得手执钢刀,一步步向前挨来。又行了几里路,正觉难耐,耳畔忽然传来朗朗读书之声。萧朝贵喜道:“不想这偏僻之地竟有如此好学之人。”忙循声向前。行了数步,眼前突然一亮,却是一座庙宇,只有正殿,无有院墙。庙台之上燃有一枝蜡烛,烛光摇曳,下面坐着一位白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正在那里高声诵读。萧朝贵暗思:“此老者貌似神仙,如此年纪尚知学不倦,若是冒然打扰,恐其见怪。我不妨在门口歇息片刻,待天明赶路。”想到此处,也不进殿,只在门口悄然站立,凝神屏气,不敢出声。耳中听那老者读道:“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桄桄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也?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萧朝贵听他言语清晰,吐字如珠,所读之文,寓意深刻,不由心中暗自赞叹。
那老者正读得入神,忽见烛影一闪,门口站立一人,不觉吃了一惊,问:“所立者何人?”萧朝贵闻听,知被发觉,也不回避,抬脚进殿,作一揖,道:“在下行路之人,因天时难料,遇大雾阻隔,不能行走,投到此处。不曾想打扰了老人家,不敬!不敬!”那老者把萧朝贵打量一番,道:“我也是客旅之人,在此借宿。何必多礼。既然相逢,不妨闲聊几句,以待天明。”萧朝贵忙起手谢过,解下包袱,与手中刀放在一处。庙里无有桌凳,两人只能席地而坐。老者问:“年轻人深夜赶路,欲到何方?”萧朝贵忙答道:“我乃游方传教之人,自灵山而来,欲到钦州。”老者道:“钦州在西南,你却向东南而行,道不同,怎能到达彼地?”萧朝贵闻听,方知走错了方向。老者又问:“你适才言说为传教而来,不知所传何教?”萧朝贵道:“如今内忧外患,百姓处于水火之中,嗷嗷待毙。今有广东洪先生创立‘拜上帝教’,欲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凡入教者,可脱疾病烦恼,可解灾难祸殃,死后升入天堂,免去地狱百般折磨。在下正是奉洪先生之命,来广西招收教众,传播福音。”
老者闻言,略略一惊,早已心知肚明,叹道:“社稷兴衰,决之于政,政通则百姓乐业,政废则哀鸿遍野。岂有传一教而救天下苍生者?外教中传,客主相争,不久必刀兵四起,天下大乱矣!”萧朝贵见他一语道破玄机,不由言语阻塞,不能对答。那老者站起身,踱步于烛影之下,又道:“古来英雄,杀伐征战问鼎天下者,皆有贤臣辅佐,方能成功。如武王有太公,唐王有徐公。你那洪先生欲争锋天下,不知身边有何能人?”萧朝贵见他句句相讽,心中不悦,答道:“如今朝堂昏慵,有才之人如明珠散落尘泥,光明难现。若是勤加筛选,自能贤者云集。”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听你之言,你也是一颗蒙尘明珠。但不知你有何本领?”萧朝贵闻言,勃然大怒,道:“我虽不算济世之才,却精于武艺,手中钢刀取狂者首级,易如反掌。”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往往狂妄,自不量力。我欲借你刀一用,不知肯不肯?”萧朝贵诧异道:“借刀何用?”老者道:“我年老体弱,早已舞不动刀枪,如今你将刀借于我,若你能讨要回去,就算你有本事。”
要知老者究竟何方人物,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