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说停就停,夜凉胜水。风势不减,子贞立在门廊下,双手环臂,过长的衣摆刚好裹住上身,驱走凉意。这才意识到,她还穿着一身汉服。
“我送你回去。”不知何时,赵煜容人已在身后。
“老师,这衣服……我还是换下来吧,要不然衣服的主人会生气的。”带点试探,子贞不知道自己在期冀什么。
黑洞一样的沉寂,一秒的光景,子贞愣是觉察到了赵煜容身上几亿光年的疏离。
封存的记忆慢慢揭开——
那衣服,是随赵煜容一起穿过来的。
五年前的那天,是娘的忌日,他作为长子,去渡山寺为娘祈福。离开前,住持送了他这套衣服,他年少好奇,打开一看,笑拒,他也用不着啊!
是一套颇具风韵的汉服,很适合娘穿。手艺精细,巧夺天工。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家中小妹还是稚童。娘去后,爹并未纳妾,衣服真是派不上用场。
方丈只是笑着:“总有一天会用上的,施主。”罢了,握念佛珠,“生死有命,缘情天定。”
当时,他着急回府,没有深究。没想到方丈一语成谶。
回家?真正到了赵府门口,哪来的家?
火光冲天,烧透了府上方的夜天。火舌舔舐着月弦,月梢儿上滴着血珠,漫天的红……
那一夜,很黑,很亮。
那一夜,是他们全家的忌日,除了他,只有他,活下来了。
那一夜,他永生不忘。
他来到现代后,有时候,也会想,要是那晚他不拼着命逃到最后,假若他的血没沾到方丈送他的包袱上,如果那玉带弥漫的血光没有把他带到千年之后,或许,对他来说,是更好的解脱——和爹娘小妹一起,和全府一百多人一起。
那样,他也不会日日夜夜梦中血光迷眼,他也不用承受对着玉带割腕滴血千百回都回不去的痛楚,他也不必发了疯一样另寻回去的方法。
五年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想说就做的少年,不会把恨意放在眼里,把报仇挂在嘴边,但五年前的一切却像蔓草一样,在心底扎根,发芽,沿着心藤恣意疯长。
他不说,他没有表示,并不代表他不想回去查明真相,替全府人讨回血债。
这么多年,毫无进展,在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时,今晚,子贞的血,竟然唤醒了玉带,虽然只有一瞬,他看到了大宋疆土,久违的故土风情。
蚀骨的思念和恨意纠缠错生,他再也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但是,子贞不能被牵扯进来,即使她的血……他不能为了自己去伤害她。
“没必要,用不着了。”
第一次,子贞觉得他的声音那么冷,数九寒天的冰窖也抵不上其中的刺骨,刚刚捂暖的心一头扎进冰渣那样凉,她难过什么?
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子贞发现自己面上无泪。
原来,真正的悲伤,是你觉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一手抚上脸却无泪可擦的悲哀。
真正的死心,是你早意料到没有结果仍飞蛾扑火地去寻求一个否定答案的执念。
衣服的主人,竟能如此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什么都没说,子贞下了车,是没力气开口。车内的人不甚在意,直直盯着前方,双唇紧抿,若有所思。
子贞没敢回头,一路跑着回去。清妩的白袍素裙在风中舒展张扬,把她衬得极美。天黑着,又下过雨,路上的人并不多。此时的子贞根本无心在意少有的路人或奇诧或惊羡的目光。
一口气跑到宿舍楼下,子贞靠着湿湿的樱花树干,勉强站住。
她,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变得这么矫情?思绪纷飞恰似漫落樱花,夜也遮不了,风也吹不散的忧伤。
“我子浩的女儿,何时是你的未婚妻了!你这不是坏她名声吗?”突兀的低吼。
父亲?
子贞扶住树干,微微探出身,前方十米处的花树旁,两道俊逸的身形。父亲和子轩师兄?
离得太远,隐约听到师兄在说些十米,然后,父亲竟扬起手。
子贞心急,顾不了许多,快步上前。
“你们是兄妹!”不加修饰的怒火,子贞心中一窒,脚步虚软,垂下的双手不主地倚住身边的树。
“爸,我只是你养子。你明明知道我和子贞是可能的。”
离得近了,子轩的话也听清了,子贞心里说不出的茫乱。
“是,我知道。”子浩重重叹了一口气,“正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更不会把子贞托付于你。你要她,真的只是单纯的因为爱吗?还是为了争取继承公司的最大保障?”
路灯下,子浩的身影愈发厚重。子贞的手沿着濡湿的树干无力地下滑。
“爸,我爱子贞。”
“若子贞不是我的女儿,你还会娶她吗?或者,你可以和子贞成婚,前提是离开公司?”
“爸,你为什么非要把连在一起的事割开呢,公司和子贞并无冲突,都是你最在意的啊!我有能力照顾好它们。”子轩口气有些急躁,不似平常温润。
子浩别过身,留给子然一个不可测的背影。他最在意的是贞丫头,何谈公司?诶,子轩这个孩子,貌似温文尔雅,深得人心,可他心里还有很多放不下的。这也是他迟迟不委子然以重位的原因。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良久,才闷闷地一句嘱咐:“子轩啊,这事,我不干涉。不过,要贞儿应允才行。”
“放心,爸,子贞她——”
“我不答应!”清澈侬软,却又坚定果断的声音。
父子俩明显吓了一跳,同时回头,子贞从容淡定地拎着裙摆,款款走出,步态优雅,脱俗冷傲。一步一步上前,子贞眼里的决绝一点一点扩散。
12岁以来,自他被子浩领养起,第一次,子轩有了某种事情在他掌控之外的慌错感。
这么年,他一直很清楚他尴尬的位置,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家。明明有亲生骨肉而且疼爱到不行,却把女儿搁在江南小镇的外公家,一年见不了几面。
他甚至不知为何子浩要领养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件事做到完美淋漓,对每个人亲和到极致,让身边的人都记住他子轩并且离不开他。
直到遇到了子贞,在她妍婉的笑里,他发现他不用伪装,不用迁就,更没必要苛责自己。他会心安,他会满足。温雅绅士如他,他相信,子贞对他是有感觉的,他抱着得到子贞接手公司的希望,换了初衷,在这里呆着。
只是,现在,真的还有希望么?
“我不答应。”又是一声,来得更加坚决。月盘是面清明的镜子,子贞的美展露无遗,一袭古装的她美得不可思议,活脱脱地从仕女图中走出来一般。
“贞儿,你这身衣服……”被子贞发现,子浩不由地心虚,要是她知道他让子然来这边打点照顾她,以她的性子,得气好长时间。赶紧地,子浩想办法转移话题。
“淋了雨,在朋友家换的。”子贞口音淡淡的,回着父亲的话,却直直地盯着子轩,一丝不松。
看出来了?子浩狼狈苦笑,有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失败。“贞儿,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慢走。”没有回头。
子浩摇头,只有在子贞闹别扭的时候,她才会喊他“父亲”。真的生气了,连一声“爸”都吝惜,他都是为了她好啊。
“父亲走了,刚刚的话我全听见了。”鲜少地,子贞锁住子轩的眸子说话。看着子贞执拗的眼神,子轩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子贞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又问起话来,“你是他请来特意照顾我的吧!”语调温柔得没有一丝棱角,蛊惑人心。
子轩怔怔地看着温柔如故陌生异常的子贞——即腰的长发因被风吹的缘故漫天飞舞,几缕发丝调皮的飞在前面,蝤领瓠齿,螓首蛾眉。淡然的双眸中,却不起一点波澜,婉妩的脸蛋,看不出半点情绪,红唇嫣然,却无倾国之笑。
不带情意的美。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还没开始,他就在她眼里看到了淡漠。子轩跨步向前想要抓住子贞,“子贞,事情不全都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子轩话里满是焦急和悔意。
子贞眸色清冽,一动不动。慢慢地,子轩收回了快碰到她的手。
“子轩,今生今世,我将永视你为兄长。”说罢,转身离去,纯白的裙裾的在幽黑的夜色中划出绝然的弧度。几步之外,子贞顿了一下,“公司是你的,我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