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脸色不忿,坐在小马扎上,苏父讷讷地站在桌旁,黑黝黝的面庞上尚有些惶恐的神情。
方才老先生一顿好言相劝,叫他一句“精忠为国是好事儿”悉数顶了回去,直让那老先生脸色几度变幻,煞是难看。一旁苏李氏也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停地绞着围裙,而当事人苏文秀则是蹲在门口,赤着脚低着头,手指在地上不停地画圈,搓起一层浮灰。
老先生恨恨地从桌上捻了几粒椒盐花生米丢进嘴里,转头瞧向苏李氏,“苏李氏,你可就这一只娃儿啊!你也舍得?”
苏李氏神色一紧,脸上却悄悄浮起一抹粉色。
“俺又有了。”
老先生:“……”
苏父:“……”
苏文秀:“……”
苏文秀张大嘴巴,脑袋僵硬地转向苏父,连带着老先生也是一脸复杂地看着苏父,颇有一种怀疑苏文秀非是他亲生的味道在里面,而苏父挠了挠头,却只是在那一径傻笑。
苏李氏咭儿一声笑,扭头便进了里屋。
老先生只好歪着头朝苏父拱了拱手,道:“老夫无话可说。”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却忽有大汉的呼喊声从院外传来。
“喏!这就是他家了,姑奶奶,你可别再烦吾了!”
苏文秀循声回望,蓦地激动地跳了起来,方踏出一步,复又回返去找鞋穿。
苏家院外二人,正是虎妖山君和狐妖慕青衣。
却说那日慕青衣同山君一同下山,在到山腰之时被山君赶了回去,说是人妖有别,最好不要擅自接触。
慕青衣努了努嘴,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山君说完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已是用上了地仙之能,小妖难及。
慕青衣遂又复回山巅,瑶琼决议去人间看看,问她是否愿意同行。
若是以前,青衣必会应允,此际却是十分不愿。瑶琼也不强求,自顾去了,青衣心中焦急,便去了山君洞府去蹲守。
山君提着一篮鸡子飞奔回洞府的时候,就见青衣跟个望夫石似的等他回来。
这两日不胜其烦,就连狐狸最爱的鸡子都打动不了青衣,山君无可奈何,终究还是带青衣下山了。
因生果报,对山君而言,他的人劫已经过了,然而对当初那只疯狂逃命的青狐而言,又何尝不是沾染了此间因果呢?
山君站立在苏家院子外头,手里拎着空竹篮,一旁亭亭玉立着一位仙子般的青衣女子,妙目四睇,对苏家的一切都极为好奇,而当苏文秀回首望她时,更是羞红飞面,一双玉手背在身后,不停地绞着手指。
苏文秀转而回了屋子,从屋里出来的,是苏父。
苏家的院落就在村口,进进出出的村里人见到慕青衣这样的女子,很快便骚动起来,俱都围到一起开始喁喁私语。
苏父是见过山君的,当先团手行礼,见到一旁的慕青衣,也只微微一怔,便道:“外头不方面,二位进来说话。”
山君拱了拱手,知趣地道:“这是吾姑……吾妹!”
青衣跟着山君后面,朝他背影扮了个鬼脸。
苏家的院儿不大,用矮矮的土墙围着,苏父将二人迎了进来,又担心村民们聚拢过来,便留在最后将院门的藩篱合上。
山君大大咧咧地跨进了堂屋。
在外头的时候,外面亮而屋内暗,从院外瞧不清堂屋里的人。此时进了堂屋,坐在马扎上吃着花生米的老头模样,才真真正正看得清了。
老先生面目苍穹,只穿着一件燕居常服,松松垮垮的,与往常完全不同,抑且这老头明显一脸恚忿之色,见二人进来了,也不行礼,只倚老卖老地点了点头,算是当看见了。
苏父尴尬地站在最后面,见此情景,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二位恩人,请坐吧。”
山君和慕青衣哪里敢?
二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慕青衣读懂了山君的意思,是想让她先走,可心中爱慕之人就在里屋,青衣哪里肯走?
山君只好摆了摆手,道:“大叔客气,我们站着便可,呵呵,这竹篮儿还你,我们初来贵地,也想同你们家多多走动呢~”
说着,山君将竹篮儿朝墙角一放,暗中却掐了一道法术。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被定格,只见通往里屋的布帘儿才刚刚要被掀起,里面的苏文秀还未出来。
唯老先生后知后觉,还在吃着花生米喝着茶。
他乜见二人还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登时就来气了,这是要撵人啊,这两个人怕是跟苏家还有私事啊!
得了,晚饭还是回家吃老婆烧的,特娘的!
老先生拍拍手就站了起来,就见山君跟青衣二人并排站着,躬身行礼,道:“大人!”
老先生一愣,旋即乐了:“瞧你二人亦非俗人,令妹更是倾城人物,怎的唤我一个归老的老头子叫大人?”
山君和慕青衣互相深深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和惊诧。
老先生更是厉害人物,眼见二人神情有异,后面苏父更是定定地站着不动,立时便回身朝里屋方向扫了一眼,脸上神情遂变,扭过头来瞠目喝道:
“大胆孽障,竟敢私入凡间!”
二人听了,却是误解了老先生意思,以为是大人动了真怒。山君已是贵为山神,不好下跪,可面前老者积威仍在,只好并掌行礼,而慕青衣已是跪了下去!
“大人,吾二人绝无恶意,不知大人在此,吾二人这便归去了。”
“……”
老先生欲言又止,一方面想知晓二人为何如此称呼,另一方面又怕这两位待久了再生事端,只好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慕青衣心中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得罪这个老人,只好随着山君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待二人走后,周遭环境这才恢复如常。
苏父眨了眨眼,还未说什么,就见苏文秀掀开布帘出来了。
苏文秀见屋内并无二人,跨出堂屋外,院内也无人。
“人呢?”
“什么人?”老先生冷冷看他,“你这小子,分明知他二位身份,还将精怪引进家门,还不是鬼迷心窍么?”
“那游侠儿是山中精怪?”
却是苏李氏低呼了一声,走到苏父身旁抱着苏父的臂膀,一脸担忧地道:“就是他将秀秀救下山来的,居然是个精怪么?难怪那般能吃!”
苏文秀讷讷不言,苏父也是拧眉不语。
老先生哼了一声,道:“我看秀秀是被那女精怪迷了眼,那男精怪对老夫礼让有加,想必是知天罚之威,这才将他送下山来。”
“恩师!”
苏文秀忽然重重叫道,“秀秀所言句句非虚,恩师却擅加揣测,岂非忘了恩师当年所授大丈夫当明辨事理,正观是非吗?”
“好好好!”
老先生连声说了三个好字,笑道:“好小子长大了,我勾连受教,告辞!”
言罢,老先生连卷广袖,甩去脚下布鞋,大步流星地走了。
“逆子!”
苏父原本作壁上观,但见到苏文秀当面顶撞恩师,却是瞬间怒气上涌。他猛地向前一步,一脚将苏文秀踹倒在地!
“你恩师八十有九,你当他老人家还是十八九岁吗?猪狗不如的东西,谁教你敢顶撞他?说,是不是那女妖精迷了你的眼了?”
苏文秀浑身一震,红着眼睛看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喃喃道:“阿爹,我没错啊。”
苏李氏偷偷抹着眼泪,拉了拉苏父的衣袖。
“没错?”
苏父折身便从墙上拿下挂着的皮制短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如同裂空,鞭尾刺破空气狠狠地击在了苏文秀的腿上,像被毒蛇蛰了一般,血印瞬间透过裤布。
苏文秀登时就是一声嚎叫。
“他爹!”苏李氏跺了跺脚,“俺秀儿是俺生的,你打这么用力作甚!”
苏父牛脾气上了头,对苏李氏的求饶视若无睹,只管问苏文秀,“错没错?”
苏文秀亦是来了脾气,胸膛急剧起伏,带着哭腔喝道:“我没错!”
“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叫苏大牛!”
…………
…………
妖王勾连的洞府,离青灵山不远,是沿着青灵山地脉往外辐射的一处地下洞穴。
青州的土地湿而多水。
故妖王勾连的洞府是一处多水的洞天福地,于极深的地下自成空间,府门上遍生石苔藓草,透出古朴之意。
入得洞府,就见到处是涓涓细流沿着石壁流淌到地上,穿过嶙峋碎石,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水流四下奔腾向洞府深处。
青州有大小妖王十余位,妖王勾连最为神秘。
他虽统率青州府境内的所有妖族,自己的洞府却只自己区区一人,所有妖怪都被指派到各地隐居修行。
妖王勾连,乃孤独之妖。
此际,妖王勾连身着玄衣玄衫,盘坐在一方巨石之上,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山君和慕青衣。
勾连束发戴冠,一丝不苟,神情冷漠。
“本座不是说了,你如今归了仙道是你的造化,以后便不要再往本座这里跑了,这才几天,又来此处作甚?”
山君尴尬地瞧了瞧慕青衣。
慕青衣只好扮委屈状,道:“吾等来向勾连大人请罪。”
“何罪之有?”
“擅闯凡间。”
“此处亦是凡间,我妖族与人族同处人界,又何谈擅闯?”
“……”
山君龇了龇牙,道:“不是您今儿说吾等擅闯凡间的么?”
“本座何时说了?”
山君和慕青衣俱震,连忙你一言我一语将在苏家所闻所见一一禀告。
妖王勾连听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竟发出森森冷笑。
“这老东西,命够长的。”
说着,勾连指着山君,骂道:“你堂堂地仙,凡人与本座,也分不出来么?”
“额……”山君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试探,只好转开话题,小心问道:“勾连大人,那人到底何人,竟与您一般无二?”
“那是本座的身外化身。”
“啊?那大人何故认不出吾等……”山君不解。
“早已被本座斩了联系。”
山君愕然,忽然感觉已经不能再问,却不想慕青衣大为好奇,竟道:“身外化身何等难修,大人何故斩了?”
勾连沉默了……
山君紧张了……
慕青衣后退了几步,一双妙目无辜地看着妖王。
“唉…这厮应了情劫,恋上凡间女子,本座若不斩他,己身大道难成。斩了他,也就让他做个凡人好了,只是他变了凡人,倒害得本座一同变老,这联系,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慕青衣听到情与恋二字,眼中便异彩连连,还欲再问,就见妖王勾连眯起双目,森森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