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秀睁开眼的时候,入眼便是屋顶熟悉的一排檩子木。
侧过脑袋再看一眼,确定守在旁边的是他的母亲苏李氏,苏文秀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莫非真是南柯一梦,入山不知多少年么?
那自己曾经见到的,不似人间之绝色,只怕是自己的幻觉吧?可是,那大虫却当真是存在的,五年前被自己射瞎左眼的大虫,怎么突然就好了呢?
若说不是同一只,实在是太过牵强。先不说一山难容二虎,那大虫眼中戏谑之意,分明是认出他来,方将其驱逐到山顶之上。
苏文秀轻哼了一声。其母苏李氏正在做些女红活,并没有注意到儿子醒来,此时听到苏文秀的哼哼声,这才抬头瞧他。
“醒啦?”
苏李氏面目温柔慈祥,轻声细语,看来并没有生儿子的气。只有苏父性格颇烈,这让苏文秀心里有些担忧,生怕待会父亲进来将他从床上打将起来!
这念头方落,便瞧门口的布帘被人粗暴地掀开,冲进一个身形高大的大汉来。
“我儿醒了?”
这大汉便是苏父,看他精神稍显萎顿,想来亦是时刻担忧儿子安危,却耽于家主面子,彻夜守在外面。
相比之下,苏母反而是淡定的多了。
苏文秀对父亲摆了个苦笑的表情。
苏父却是神情突变,重重哼了一声,喝道:“你这畜牲,下次再敢往山里头钻,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苏文秀连忙一叠声告饶,同时向母亲投去求救的目光。
苏李氏扭过头全然当没瞧见!
苏文秀登时偃旗息鼓,心想母亲大人果然还是偏心的,心里头怕是爱父亲多些。
苏父将母子二人的小小动作尽收眼底,脸上虽仍有怒色,眼中的柔软却不能骗人,他又重重哼了一声,道了一声俺去做饭,也没有说甚好话,权当儿子已经都明晓了。
苏文秀确实明白,乃父猎户出生,大字不识几个,对这个从小学文的儿子,是打心底里呵护疼爱,甚至有些敬佩的。
父亲走后,苏文秀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他侧过身子,以手撑头,道:“阿母,我是怎么回来的?”
苏李氏放下手中活计,道:“是村里的药师把你带回来的。听老杨说,他们在山里采药,遇见一个眼生的汉子,将你扛在肩上,那汉子说他是游荡天下的游侠呀,在山里头瞧见你趴在地上,就把你扛回来了。”
“老杨认出你来,要拉那大汉回村里吃酒,那大汉很爽快哩,随队回了村上……就是……这游侠儿肚皮真是海量哟,吃了不少山珍,临走还从俺们家里拎走了一篮鸡子儿,一点也不客气~俺瞧着心疼,你爹却千恩万谢哩,要我说,你这孩子还不值俺家一篮鸡子哩!”
“阿母!”苏文秀拖长了声音,佯装生气,“儿子是您亲生的吗?”
苏李氏挑了挑眉,笑道:“反正俺还能生哩!”
“娘!”
苏文秀从床上跳了起来,“我看您就还惦记那鸡子,儿子进山给你讨回来!”
“进山?你认得他?”苏李氏立即投来审视的目光。
“嗳,儿子真是气糊涂了。那人可说自己住哪?咱家鸡子不要了,竹篮儿可得要回来,那可是我自个辛苦编的!”
“他走的时候俺就说了要还的,他说他就在隔壁村暂住着,吃完了就给送回来!”
“他还来?”苏文秀眼睛一亮。
那所谓的游侠多半便是个虎妖,苏文秀心中雀跃,立马跳下床从衣架上拿衣裳套上,边穿边走,直至出了屋,声音才老远传来。
“阿爹阿母,我今晚在恩师那吃饭,就别等我啦!”
话音刚落,就听另一道声音喝道:“你这畜牲,睡了一天了,啥也不吃就走?”
苏文秀立即乖乖折身回返,从灶上揭了几块米锅巴。
“这孩子!”
苏父摇了摇头,自己却也是揭了锅巴去吃,“夫人,吃锅巴不?”
苏文秀走得很急,只因心中挂念着某个人或者某个山鬼。路上遇到村民,他都是匆匆点头便走,半刻不留。
他恩师便是替他取名送他进县学的老先生。
老先生如今八十有九了,仍是精神矍铄,去年还跟苏文秀在自家院子拈弓射箭,水平不输苏文秀。
老先生的院子就靠在青灵山山脚下,占地极大,有自家的演武场。老先生在县里教书,他的儿子就是村长,专门训练前灵村的少年村民。
前灵村隔壁是后灵村,两个村落家族各异,组成了青灵山下的一个大村落。
前灵村离青灵山更近些,故村子更大些。
苏文秀的家与村长家一东一西,走路需要好些辰光。
听说老先生之所以给苏文秀取名,是因苏家就在离村的村口,苏文秀的父亲总是在老先生去县里的时候,给老先生捎上点苏家秘制的山珍野味。
虽说村里头的人都不缺这些,可禁不住人家热情,这一来二去的,两家的人情就这么生出来了。
老先生从县学归老下来的时候,本打算在村里继续办学,可无奈操办私塾需要县令大人的批示,这一个批示就足足等了三年,而那时县上却布下了今上的新令,说是营州的都指挥使与布政使联通造反,即日起全国征兵并在各州府县选拔武生,各地不再开办新学,各地生员中如有愿入行伍者,直接准入京营。
京营向来是官家子弟居多,此次向全国诸生开放,更是顶着朝中所有文臣的压力。
冒着得罪士林集团的风险也要选拔能尽快从军的人才,营州此次的造反恐怕没有政事堂宰相们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小贼尓?
哪家的小贼需要举全国之力?
这里先不多谈,反正正因县上不再批办私塾,老先生准备造福大众的念头便算是绝了,就只收了苏文秀一个弟子,独苗一个。
你要说咋不多收呢?多收几个为好?那些家里没被收为弟子的,说不定暗中就去县衙举告,说那前灵村私办私塾,少不得一阵鸡飞狗跳。
人便是如此的,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现只苏家一家得了好处,大家只会闲聊时一起跟着羡慕,没有谁会说闲话,抑且苏文秀生得乖巧好看,如今二十年纪一看便非俗人,将来大有作为,村里人羡慕之余,多少还有些自豪。
那些从小一起跟苏文秀长大的汉子,更是对苏文秀言听计从,隐然成了大家公认的“老大”。
且说苏文秀赶到老先生家里,就见老先生一个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悠闲地品着茶。苏文秀脚步声不大,老先生却是晃了晃躺椅,半睁半眯着眼睛道:“来啦?”
苏文秀快步赶到老先生身前蹲下,扶着躺椅,欢喜不已:“恩师!”
“这还没到饭点呢,你就过来,说吧,是不是有问题要请教我老人家呀?”老先生嘬了嘬壶嘴,慢吞吞地道。
“却有问题,要请恩师解惑。”
“道来。”
“敢问恩师,人世荡荡,可有鬼乎?”
老先生眼皮一掀,乜了苏文秀一眼,道:“有。”
“那……山鬼为何物?”苏文秀心中忐忑,目光却是灼灼耀眼。
老先生不答,却道:“你见着了?”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苏文秀沉溺思量,喃喃低语。
老先生蓦地睁眼,冷冷道:“楚辞九歌岂是这般用的?混账小子鬼迷心窍,怕不是着了山中精怪的道了!”
“她未曾害我!”
苏文秀忙道,旋即将山中遭遇一一说了,初时老先生还躺着听,末了已是端正身子,神色凛然。
老先生到底是见多识广,沉吟了半晌,道:“你倒是好机缘。老夫在县上时,也曾修过县志,今观你言语,再与县志相照,那道人多半是要飞升成仙的高功大德,你说的那山鬼便是山中想要观看真人飞升的精怪了。”
“成仙?”苏文秀啧啧称奇,又问:“那精怪不伤人命,看来便是好精怪了!”
老先生斜睨着苏文秀,冷笑道:“秀秀啊,人妖有别,你可别误信了话本小说。那山中精怪即便是没有害人之心,可若与人相处久了,难免贪恋凡人精气,犯下那滔天罪行。”
“我等区区凡人,精气竟有此妙用?”
老先生看苏文秀一脸雀跃,仿佛就是想把自己的精气送予精怪吸食,登时一脸愕然,他将茶壶放在矮几上,屈指便是一个脑崩儿弹在苏文秀的脑袋上。
“你这小子,人之精气如那日精月华,精怪食了大有好处,你若是丢了,却也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小命都要没啦!”
苏文秀听了,却是有些不服气,“那话本小说既写了这些故事,必有他的道理,都是人间的生灵,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
“你走吧,回家吃饭去。”
“恩师……”
“嘿,老夫可不敢教你了。”老先生往躺椅上侧身一躺,背对着苏文秀,显是非常生气。
都说人老了便会返老还童,说的不是年纪小了,而是脾气,同孩童一般执拗倔强。
苏文秀心知此刻说不动先生,心思电转,忙道:“恩师折煞秀秀了,秀秀过几天就要回县学,下次回家便是冬假,今儿就留秀秀吃顿饭吧!”
老先生不为所动,只在那哼哼。
苏文秀一咬牙,道:“明年秀秀打算前往中州从军了!”
“什么?”
老先生动作极快,竟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你要从军?你可知营州之变动乱数载,如今已是非同寻常了?”
“此地东接东海下接蛮州,民风彪悍至极,自古便是培养强兵强将之地。那营州都司指挥使乃四镇神将之后,布政使更是九州八骏之一,此二人随便一人都能坐镇一方。此次犯上作乱,若非政事堂那几个老头子算到先机,提前调动边军换防,将大部集中在了豫州之外,否则豫州一破,营州虎狼之师直入中州,单凭中州的卫所和京营的禁军怎么挡得住营州大军?”
苏文秀浑身一凛,道:“形势如此,徒儿竟觉如今歌舞升平,百姓全无倒悬之感。”
“哼!那是我青州与营州之间还夹着一个衮州。衮州白马城那位可是九州八骏之首,有他坐镇,营州布政使轻易不敢犯进,衮州虽是不大,可八骏中独占了三骏,那位帐下左右幕僚亦是八骏。好在衮州对今圣忠心耿耿,否则营州还未造反,衮州便要先倒霉呢。”
老先生说得爽了,捧着茶壶便开始分析起天下大势来。苏文秀越听越是心惊,待老先生说尽了,就见苏文秀神色肃穆,仿佛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老先生心里登觉不妙。
果然见苏文秀起身对他一躬到底,道:“恩师教诲的是,小子实不该耽迷女色,大丈夫当凛尊圣人之言,保人世之太平!”
“你……”
老先生并指颤抖着指着苏文秀,“你之所学尚如浅滩鱼虾,敢想腾龙之行?”
“时不我待,恩师既说营州之乱不可小觑,怎容徒儿颟顸而行?”
“老夫不同意!”
苏文秀鼓了鼓嘴,想辩什么却又知说不过恩师,左是说不通还不如不说,只好扁了扁嘴,委屈道:“那秀秀先回家了。”
说着,苏文秀低声叹了口气,真的转身走了。
眼瞧他跨门槛,眼瞧他消失了。
依稀听见自家的老婆子还在门口叫唤:“秀秀呀,怎走啦,我今儿做了辣椒炒鸡子跟你最爱的爆炒兔丁呢!”
“别唤他!”
老先生大吼一声,赤着脚双手拎着袍裾气鼓鼓地从他媳妇身边掠过,他媳妇赶忙丢下手中锅铲,囔囔道:“你个死老头子,老娘的鞋是不是给你做小了!”
苏文秀走得不快,就感到身边一阵风来,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地跟在他身边走来了。
苏文秀见恩师鞋也没穿,连忙停下脚步脱鞋:“恩师,您这又是何苦呢?”
“哼!”
老先生狠狠地剐了苏文秀一眼,一边穿着苏文秀递过来的鞋一边怒道:“老夫今天要去你家吃饭!”
苏文秀摸了摸鼻子,立即乖巧地道:“好嘞~”
老先生穿好鞋,更是足下生风,飞一般地朝苏家方向走去。苏文秀心中惊疑片刻,就知恩师必是从旁下手,打算说服他家二老了。
只是苏文秀脸上不显急色,竟有些成竹在胸的模样。
而老先生见苏文秀没有追来,脚下速度竟愈发地快了。
其实入行伍这件事,苏文秀是早就在他家二老身边敲打过的。苏父虽是猎户出身,却并非不知仁义礼孝,这男儿精忠报国,那可是给老祖宗增光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