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一夜的细雨,此时已变得落地有声。屋檐掉着一排水帘,雨滴打在衣裳上一个一个的湿点。
佛山刮起了嗖嗖的北风,似乎倏然从夏入秋,还穿着单衣的人们满是寒意。
梁伯与梁所也向何有声告辞离开了县衙。只留着佛山镖局的人还在与何有声商量梅林寨之事。
重涵用袖子帮重夫人挡雨,几人一起上了来时的马车。
本该天大亮的时候,却因为逐渐密集的乌云,显得比清晨更加昏暗。远处的天空全镀着黑边,看得人沉闷无比。
赵天谷说老人家熬不得夜,早回了自己铺子睡觉。赵天溪、赵天式师徒的马车跟着重涵几人的马车一起回帖泰圆。
重夫人还想今日赶去矿山,被重涵强力阻止:“娘,不急一时,先回家休息一日。昨日事我暂为安排妥当了,一日出不了乱子。何况还有余叔。”
重涵说的余叔,即是与重夫人一同被抓到县衙的王家矿山大管事。其家就住矿山,便专门安排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矿山。
昨日何有声审不了重夫人,只好去审余叔。但余叔就是一干实事的老实人,不太清楚重家的情况,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免不了被衙役动了些手脚,吃了些苦头。还好余叔乃矿工出生,体格壮实,一点小的皮肉之苦无甚大碍。
重夫人听了重涵对细事的安排,也略有惊讶。纵然重夫人了解重涵也信任重涵,却始终觉得重涵还是自己那个没长大的小儿子。
“涵儿……你……”重夫人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转而笑了笑,“那为娘,今日便休息一日。”
听到这话,重涵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往背靠上一靠。
梁所救了出来,重夫人也放了出来,重涵完全安了心。昨日奔波了一日一夜,疲倦骤然而至,重涵坐在马车里眼皮直打架,可眼睛还在不住瞅着身旁的钟承止。
钟承止清晨从梅林寨下山起就面有肃色,重涵知道钟承止在思忖事情,便也不打扰,不然这会又想把钟承止往怀里拢。
即使今日下着雨,天亮后的佛山道路依然拥挤,马车行在人群之中速度缓慢。钟承止望着车外打着油纸扇与穿着蓑衣交错而过的人们,一直未发一语。
“……但四扇门钥,其中两扇都已扭开。钟大人能阻止谋反,却无法阻止这世间向前迈进的脚步。既然我们目的都为让阳世焕然一新,何不携手齐心,戮力共进。”
“恬淡非是高尚之人,无法如你们这般毫无怨言地为枷锁劳心劳力,耗尽人生。恬淡想要的,不过是毫无杂质的自由。”
“反正……你们……也……来不……及……”
“四钥锁开,气畅云贯,天龙腾来,地龙大湃。”
……
钟承止确实在思忖。其他人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如走马灯一般在钟承止脑海中交错闪现,再连接到一起。钟承止不由又紧了紧眉头。
咚——
重涵困得脑袋不停往下坠,终于磕到了钟承止肩上。
钟承止转过头来,正对着重涵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快到了,回去睡。”
“嗯……”重涵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片刻后又想到什么,把钟承止手一拽,“你……不许趁我睡觉跑别处去,那我也不睡,与你一起。”
“呵……”钟承止笑得更是开怀,摇了摇头,抬手在重涵脸上摸了一把,“不去,陪你一起睡。”
狭窄的马车里,重夫人与景曲近在眼前,重涵刷一下满脸通红,转过头直直地坐着。
到了帖泰园,王家人见重夫人回家都迎了出来。重夫人发现王生不在,便询问王生在哪,但无人知道。
关于王生的事,钟承止与重涵都还没告诉重夫人,这会当着王家人面也无法直说。
下人替客人们安排房间。重涵扶着重夫人回房。钟承止、成渊、景曲则去找赵天溪。
固然帖泰园相当大,可也没那么多客房能供今日来的人一人一间。不过尤天与吉利都要与师父住一屋里,倒省了房间。下人忙活了好一会,才把客人都安置好。
钟承止三人进到赵天溪房间时,尤天已经倒在床上睡得鼾声如雷。一个人就快把整张床都占了,是准备要赵天溪睡哪?
钟承止三人加上赵天溪围张桌子坐了下来。钟承止对赵天溪问道:“你方才在地下想说什么?他们将你们两兄弟劫来佛山,又是所为何事?”
一夜的细雨虽打不湿衣裳,但众人全身都浸着潮气。赵天溪已把那身颇为奇怪的衣裳换了下来,此时看着倒是很正常。
来帖泰圆路上,尤天与吉利把所知之事都对自己师父尽言。于是这会钟承止也不用说些别的废话,单刀直入。
赵天溪喝了口茶:“钟大人是吗……”
赵天溪转头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尤天,沉默了一会:“钟大人可知,梅林寨地下有何物?”
钟承止:“……机关?从地道进入那间厅堂之前,我们先到了一处圆形大厅。这大厅似乎整个就是一机关。”
赵天溪面露疑惑,随后摇了摇头:“……嗯……先不谈此。梅林寨地下,或者说,整个梅林山实则都乃远古的机关。青龙将我与天式押来佛山,是为了将梅林山的机关重启。”
钟承止抱起手臂:“这机关作用为何?青龙要将其重启了又是为何?”
赵天溪再次摇了摇头:“早年我一直不明。以我所认为的机关术,应是一门不断推陈致新,与日俱进的技术。但班输派所做之事,却是因循守旧,泥古执今。门人用大量时间与精力去读阅数千年前留下的典籍。这一直为我所不齿,我认为早该把那些破书都给烧了,尽力创新才是正途……哎……”赵天溪叹了口气,“直到来到佛山,我才知自己错得荒唐。”
“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相信在千万年前,机关之术已演绎至此?这般机关,就算给我们三兄弟十辈子时间也无法完成,甚至无法想象。班输派典籍不过是远古机关的皮毛记载,如此高深的技术在前,我们作为落后的今人,自然须崇古学古。梅林山机关更是远古技术的集大成之作,古人修建这般复杂庞大的机关,其作用到底为何……咳……”赵天溪清了清嗓子,“我怎么可能知道?!天式、天谷那俩蠢驴也不可能知道!”
赵天溪又给自己点盏茶喝了起来。钟承止扶着额头,看赵天溪换了身正经衣服,都快忘了赵三兄弟……哪有一个正经的人?
钟承止:“那你总该知道点什么,知道的都说出来。”
“咳……”赵天溪放下茶盏,“梅林山机关时间久远,虽深藏地下且外围有特殊的保护,但也有多处损毁。我们三兄弟不能明白其用途,但基本运作原理与现今机关无异,于是能够修复。修复过程中我也摸到些许门道。梅林山机关恐怕……只是一处力核,并非整体。固然修复有必要,但力核能运作,也依赖机关的其他部分。我们到佛山呆着也有大半年,梅林山机关地下部分真正动起来,乃是约莫四月的事。”
钟承止与成渊对视了一眼。四月,岂不恰好是三王爷谋反的时候?
赵天溪继续说道:“就如同干涸的河床中河水陡然流下,带动了停摆的水车。也正因机关开始运转,我与天式才更容易找到机关外围损坏不动的地方,逐一加以修复。但也如同水车蓄的水,时常也会设一闸口,适当时候才开闸放水……”
钟承止蹙起眉:“你想说,梅林山机关已到了开闸放水的时候?”
赵天溪点点头:“我近日都在暗自研究,但还是不明……这闸口,或者说扭开闸口的钥匙,究竟为何物。这不是我们如今所学能探明之事,但青龙他们恐怕知道。”
钟承止沉顿片刻,又问:“我离开那间圆形大厅时,见内里的机关忽然运转甚速。是否与你说的‘开闸放水’有关?”
赵天溪一脸疑惑:“这个我就更不明了。那大厅乃是整个梅林山机关的中枢,外围由不明材质包裹。寻常根本无法进入,只有那个什么星小鬼才能打开门。你们究竟怎么进去的?”
“……”钟承止也颇为不解。那白色房间的门突然就开了,自己一行没花什么力气就进去了。
钟承止想了想,转而问:“你被青龙抓了这么久,对其人有何看法?那艘巨大飞船是如何制造而成?这般庞大的工程,牵连甚广。原料开采、零件制作、运输,都会关联到相当多人。照说细细查找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现在看来毫无线索。可知是为何?”
成渊也接道:“对。如此大的工程,从朝廷与大华总商会的账目与文卷中,应该总能到查些许可疑之处,但好似被人刻意抹消过,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
“青龙只是一跑腿的,他之后必然还有人。后面那人牵连着朝廷的大人物,当时制造飞船,我与天式只负责技术,真正干活的劳力,可全是朝廷的禁军,连很多材料都是军队送来。大华总商会怎会有军队的记录?哼……阳间这些事,太麻烦,我可弄不清楚,若非……”赵天溪转头看了看尤天,陡然站起身,“不说了!就算你是钟大人,也要懂得敬老。老夫要睡觉了!还有什么睡醒再问!”
赵天溪说完便脱了外衣,挤到被尤天占了绝大半的床上,倒头睡起了大觉。尤天一翻身,那肥胳膊肥腿全压到了赵天溪身上……这哪像师父,分明像溺宠孙子的祖父。钟承止看着不禁莞尔,与成渊、景曲一起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