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我愧你，今日你杀我……真是天意莫测。只求你念一点昔日情分，莫要迁怒无辜。”
“众人皆死，自此两清，不是更好？至于情分――世人作它笑谈，它自成笑谈，这两个字由你对我提及，可不讽刺？”
“你明明不是无情人，偏偏要行无情事。自那位死的一日，我就知道你果然活着，那位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杀你，所以我一直在等今天，你已经疯了。”
“‘狠不下心’……你太小看那位了。还有要说的吗？”
“曾经我犹豫过，后悔过，当初为了那虚无缥缈之物，我们还有那位，亲手背弃生死之交，害你沦落至此，这些元会，我心绪不畅，修为停滞，死于你手也是了结煎熬，偿还情义。
作为昔日朋友，祝愿你解脱宿命，重回界门；只是当今你性情已变，欲绝我道统，他日因果夹杂你身，适时必入我道，还今日之由。
一世坦荡，到头将死，可笑不曾问心无愧！”」
万易蓦然惊醒，面容发白，心口压抑。毫无预兆，他的意志模糊，耳边种种声音回荡，至于目光所及，灰蒙一片。
他闭目片刻，冷淡心神。一字一画面，一曲一声息，隐秘重重，如入局中。不过若不理会古怪，从而深究往日隐秘，倒也并不妨事。
低头打量黑石雕琢指环，他已掐决祭炼建立联系，戴在手指上边，指环稍微缩小，恰好合适。
再次凝目那张铺开薄绢，是以篆文书写，水墨勾勒，目光适才落下，神韵扑面而来，仿佛道道符文浮空闪烁，点点道韵流转跃动，轻灵满室，映彩一堂。
绢上墨渍未干，晶亮流动，只是轻轻一抹，又无印痕粘手。只是若是上古医道存留，必然历经岁月洗涤，然而神采无损，意蕴深沉，足以见其不凡所在。
沉浸篆文之中，仿佛道音宣讲。只是待得万易理解通透，道义缓缓褪去，绢质开始泛黄，最后化为粉尘，悄然融入岁月。
倒也有些意思，不愧为上古医道。万易微微皱眉，随即目光奇异。
除却关于珏胚指环运用，更是记载阐述一类医道，以论理入道，迥异而今。
其自“无物非彼，物无非事”论述，拟化正反两面对等。如同镜面内外，正反可以转换，唯独本身如一。
藉此为凭，侃侃而谈，再而转入兴衰互转，生死相逆医道之理。
大道相传千古，一法可通万易理。万易有所启发，借鉴应证虚道。
世人定论自己存在时空为真实，其他时空为虚幻，不知“幻”中人亦以自身为真，“真”中人是幻。
世人问道求真，不晓真幻不过对立参考，是真是幻，非真非幻，或真或幻，可真可幻。
感悟隐隐跳脱医之范畴，直指核心，问道求真，万易似乎窥见上古年间医道的繁荣昌盛，人才辈出，至于绢薄所载不过沧海之一粟，继而想到旁人所述，而今医道衰落，满心疑虑，思索万千。
随即他自暗笑，压下心绪，神静如常。
是真是幻，是醒是醉，何人知？何须知？
※※※※
两月以后。昙隅偏城，城名瀇缘。
竹林寂寞，房舍清宁，只是粗犷笑声忽而传出，震得惊鸟簌簌飞，留下枝稍来回摆。
“哈哈，夏长老太过多礼，”男子面容豪迈，纵声大笑，“这次若非你老匆匆赶来，我这条命都不一定保住，跟我客气就是见外！”
男子靠在主座，豪放不拘，座边站一紫衣少女，年龄尚稚，容颜清丽，更时不时嘻嘻一笑，眼睛宛若新月弯弯，让人眼前一亮。
夏哲微微而笑：“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不能这么说，姜家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若留在姜家，远胜赶到这穷乡僻壤。”男子摇了摇头，感激说道。
两人客气言语无趣，少女心思渐走，左顾右盼，目光频频瞟向万易。
万易不喜世故人情，性格孤僻冷淡，加之不通男女之事，虽是美人垂怜，但被足足半晌打量，他已心里愠怒，目光幽冷无情。
紫衣少女碰个钉子，内心委屈，不过随即眼睛一眯，恨恨吐个鬼脸，恢复精灵模样。
“这段时间真是人心惶惶，我们望缘隔了茵城老远，却也要被波及，这个世道。”男子抱怨，分外憋闷。
“这次那些魔物闹得，姜家颜面丟得干净，平日霏鸣姜家有多蛮横，什么姜家分支，旁系都算不上，所仗着的茵城出事，彻底打回原型。”
男子说到兴头，狠狠一拍茶几。
“老夏你医道造诣高深，何苦四处漂泊渡日，”男子叹道，颇有惋惜，“原本你虽不修神通，但是单凭道行足以碾压我等，只是不知为何，当下你怕至多强我一线，难成大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万易双眸微微闪烁，心里波动，暗自记下。
“漂泊世间也是修行，”夏哲淡淡笑笑，云淡风轻，“过去争强好胜不彩，不谈也罢。”
接着话题一转，夏哲出言提醒：“你们霍家距离姜家地域太近，还是早做准备。如果战乱冲击周近，不妨退避一下，毕竟性命甚过家业。”
霍家占据一隅，人口不过百许。这等血脉家族，昙界多如杂草。男子姓名霍众，却与夏哲交情不浅。紫衣少女闺名伊水，霍众近年所得爱女。
此时霍众苦笑不止：“大家何尝不知道理？老夏你不懂我们这些家业诺大之人苦楚，拖家带口迁徙干系太大，想走也走不了。即使战乱到了门口，也得缩在屋里祈祷莫要牵连进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听得霍众自嘲，夏哲摇头安慰。
霍众叹息，顺着言语：“希望承你吉言。”
两人停下言语，纷纷低头喝茶。相比姜家灵茶千般挑拣，万般考究，霍家茶水粗涩，难以入口，夏哲初饮即止，继而笑笑放下。
“前些天我初到之际，你的伤势很有古怪，”夏哲忽而开口，“体内深藏阴冷气息，气血趋势晦败枯萎，问起伤势缘由，诸位闭口不谈。而今尚需后续调养，可否直述因由。若有不便，自岔开无妨。”
霍众略显犹豫，随即坦然笑道：“这事处处着邪门，不知哪位布局到头却是戏耍我等。不愿外传，也是担忧被人利用，生生作弄些事出来。”
霍众自称“戏耍”，却是言不由衷，心有余悸。
“两月之前，城内霞光降临，遮盖十里之地，最后落到城南荒丘，众人皆道异宝出世。霍家不甘落后，自是赶往抢宝。”霍众苦笑。
“南门土丘之上，显露一个窟穴，霍家，岭阁，宋家同行入了‘宝窟’，当霍家正由我领头，”霍众眯着眼睛，言语模糊，“初行十丈就出了异常，我们看到一些怪象，只道着了幻境。”
紫衣少女亦是首闻此事，听得津津有味，对于霍众一笔带过的情景，略有不满更十分好奇。
“洞窟尽头禁制年久失效，三家之间互相防备，共同商议各让后辈寻获机缘，我等外面接应。”
“不想后辈近前以后，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我等互相牵制，唯有干自着急。直到周近势力赶来，因时所迫闯入，不想里面哪有机缘，分明是个鬼窝！”
霍众面色难看，稍微停顿：“老夏，曾经你也在昙界多年，可曾听过鬼仙之说？”
“我从前只道是普通人口传，”不待夏哲回答，霍众继而说道，“不过那些玩意若能称上‘仙’，我等岂不成了天神。”
万易哑然，鬼仙之说，他也略知一二。有些杂谈论述，所谓鬼仙是种生灵，喜食人兽血肉，然后内藏皮囊。因像凡俗传闻之中，羽化登仙遗蜕，故被愚人误传。
随后过程不必再说，霍众多是被那鬼物所趁。夏哲微微沉思，片刻抬头问道：“霍兄可知那鬼物最初是天然阴气所生，还是人为祭炼？”
霍众正待回答，紫衣少女忽而打断：“爹，你不是镇压一只‘鬼仙’？取来一瞧不都清楚了。”
夏哲顿时目光凝重，霍却是脸色微沉：“小姑娘家的胡闹！你爹大患初愈，这等鬼物若是出了问题，伤及旁人，你要你爹怎么负责？”
“怎么会呢？”紫衣少女小嘴一瘪，“不仅您在，夏长老也在，莫非你终不取出不成？”
夏哲略微权衡，随后微微一笑：“这种鬼物我也闻名却不曾见过，心下好奇。况且我们二人小心看着，想来也不妨事。”
“也罢，带在身上也是祸患，”霍众无奈，“借机除去也好，夏长老也可研究。”
霍众取出石壶一口，打开石壶壶盖，立刻眼前一花，一张人皮飞出，面部栩栩如生，发须皆在；血肉干涸缺失，生机尽逝，却作一面皮囊傀儡。
霍众毫不犹豫，立刻镇杀，任那鬼物尖利惨叫，如同幼童哀嚎，惹人心生不忍。最后火球一道弹去，鬼物外皮焚尽，丝毫痕迹不存。
似乎不算太强。万易指尖轻叩，若有所思。
若是对于寻常之人，属那神鬼之事，尤为神秘可怖，但对修行者却略显普通，不过如此。
觉察众人心思，霍众苦笑解释：“若是寥寥数只自不值惧，只是鬼窟之中，此物密密麻麻，怕是不下万数，一旦一拥而上，难免寡不敌众。”
众人点头，恍然大悟。接着便是夏哲指些后续静养，谈些多年琐事，倒也乏味异常，让人昏昏欲睡。
最后霍众笑道：“近日恰是凡俗节日，晚间叫水儿带你们上街一逛，也见见我们瀇缘城繁华热闹。”
“我自闲暇惯了，却是不必，”夏哲挥手谢绝，冲着万易说道：“小易，你自己去玩吧，老是闷沉不适合少年人心性，我这老人就不打搅了。”
霍众点头，严厉反问：“听到没，水儿？”
“好呀。”紫衣少女笑嘻嘻地点头，眼珠得意一瞥。万易本欲夜间修行，却被无妄牵连，心里甚有郁闷，但最终还是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