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城之外,飞舟之上,万易自船头俯视,繁华街市,往来行人,恍惚化成掌中国度,碌碌蚁豸。
或许这就是站在高处,俯览众生之感。仿佛只手便能遮盖磅礴城池,半方天空。
挥手拂去因果,弹指湮灭情义。既已跳脱,何须纠缠?携手共进只存于道侣之间,非是男女之情,而指大道漫漫,同道中人。
高空罡风呼啸,冷意刺骨,虽有禁阵抵御,但他还是隐约感觉风拂长发,冰寒飘摇。
近日之事,浮现眼前。夏哲忽言离别,匆匆辞行,临走以前询问万易可愿离开。万易点头跟随,茵城早已无可留恋,恰好趁机离去。
看着城郭渐行渐远,愈发微茫,他心里几分轻松,几缕怅然。
忽有所感,睁开规则视野:交错法则构架虚幻世界,水月洞天,可以感触而不可追寻。亦如纤手伸入镜影重重水面,无从触碰实景,反而打破湖面,倒影消失,归咎虚无。
此乃虚实真假,真实即是水面倒影,虚假却是错杂意境,可以存在任何空间,唯独不存当下时空。
我之真,他之假,我之实,他之虚,我唯一,他千万。所谓真实,不过不尽虚假之间一抹特殊,他我视野之内一道歧路。
万易浅浅轻叹,目光幽暗。
经历数月打磨,魔源初成汐海,潮涨潮落,幽光荡漾,只剩转化凝固魔源,开辟四方道台。只是因由修行虚道,建立道台需要引动法则洗礼,所以迟迟未迈出一步,而是打磨魔源,等待时机。
当下即是他的机遇,蓦然恍然大悟,感悟昔日依稀,世事如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心神牵引,法则错乱,万易如同站在梦境间隙,时空旋涡,他的存在消失世人感知之中,消逝世间记忆之间,亦如投影淡去,执念溃散。
魔泫四方,四道漩涡忽而出现,真假、虚实两种大道法则源源落入,魔源亦是分作四道,于四方之位缓缓沉淀,铸成道台。
最初道台不过幽海一栗,继而缓自延展,逐渐定型,当是水到渠成,毫无阻碍。只是虚道法则冲刷躯体,改变体质,却是万般艰难,生死一线。
万易苦苦抵御法则洞穿躯体,然而大道法则落下,让他几欲被天地同化,涣散作虚无。此乃虚道修行必过劫难,传承记忆中称之为道化之劫。
他死守心魂,冷眼旁观自我道化,只是随着心神模糊,意志溃散,万易终是心绪波动,一瞬万念。
毕竟眼睁睁看着自身躯壳消散,体会自我神智模糊,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生死间自有大恐怖,种种怀疑不由发散,点点浮躁沾火欲燃。
然而万易内心一狠厉,乍压下心神,若是首难都渡不过,又与过去苟且偷生何异?到时内心怨恨空言,痛苦执念笑谈,尚不如一死了之,万般皆清。
他冷厉一笑,目光狠绝,丝毫不曾截断牵引,反是放开本能抗拒,任由法则磨灭气血,摧毁命元,甚至道化归入天地,消散神魂。
弹指宛如三秋,一刻好似百载,直至心魂彻底溃散,周近陷入永恒黑暗,他心似轻声问道,值吗?
然而随着道化逐渐至极,气血尽数消散,道体渐渐凝聚,命元重新点燃;精气神新生演化,真幻界悄然融合,隐隐与虚道法则共震,可游曳时空真幻。
黑暗寂寥之中,万易挣脱束缚,蓦然睁眼。
“果然是死中求生之道。”万易轻轻一笑,然而面无血色,单薄如纸,道体依照虚道法则重塑,故而气血浅薄,生机幽暗。
倒也无怪虚道炼体不可同行,便是初始步骤,若是血气方刚,气息如雷,引得法则排斥,怕已化道天地,魂飞魄散。
此时他终于有暇察看魔泫,研究道台。
道台共是十四重格局,对应魔泫十四柱,首重载物,末重载道,重重铭刻道痕玉篆,道道蕴含规则感悟,一台一域,一重一天。
因由虚道修行,法则铸造缘故,四方道台均是暗雾缭绕,若隐若现,更是缥缥缈缈,隐隐绰绰,宛若海上望瀛洲,尘世问蓬莱,再添离奇神秘,光怪陆离。
暗雾落花异相依然,只是潋滟幽海干涸,滴水不余,尽数铸成道台,化作根基。至于道台尚是轮廓初成,铭记万法,于日后修行逐渐雕琢,日益玄奥。
当下道台铸成,劫难渡过,只是过程平淡无声,无人觉察,不晓其间危机重重,九死一生。
他心存试探之念,悄挂浅笑,轻拂长发,然而身形扭曲如若幻影,轻颤亦若虚臾,同一时刻毫无波动,瞬移船缘,飘渺而平淡,宛若尚在原地。
伸出右手平置船外,然手微微一颤,径直透过禁阵,丝毫不可阻拦。进而暴露寒意罡风之众,罡风诡异弯扭绕过,仿佛其手不存时空。
无形无痕,无生无死,此亦虚道幻体真形,可作不属时空生灵。万易收回右手,举在眼前打量。
只是忽而脉搏一乱,血液逆流,万易面容大变,手指紧握,骨节发白。更是一言不发,掉头没入船舱。竟是血脉觉醒发作,他唯有竭尽全力抵御。
※※※※
飞舟之中,独立房间。
每间房内各有小型禁阵,一颗灵晶即可开启三日,可以锁门禁音,隔绝波动,算是廉价。至于灵晶,内含灵气,用途广泛,可作通用货币。
万易颜色稍胜几日之前,但仍有单薄羸弱,举手投足,飘渺不染尘埃;一言一笑,脱离时空静谧。
合上玉书竹卷,恰巧到了三日。禁阵镶入灵晶化作黯淡灰色,仅稍微一碰,就碎成粉末。
他补入灵晶,此物尚有些许剩余,都得至他所杀二人,平素毫无用途,故而不觉心痛。
门口存有夏哲所遗消息一道,万易目光微烁,片刻打开房门走出。
飞舟上人不多,以至几分空旷,多半因由姜家近日不断风波,担忧被波及,遭了池鱼殃。
寻常而论,飞舟一日可行十万里之遥,看似不凡,但以昙界之大,若是纵贯南北,须得百载光阴。故而多是短途行进,只是代价合理,加之方便普及,也甚被修行者推崇。
所以飞舟之上居住往按月计算,内部修建宛若客栈,分隔而居,各不打扰。
夏哲客间距离万易并甚不远,万易走到客间门口,直到触碰房门,禁阵才有感应。他眼里异茫一动,似乎禁阵对于他感应分外模糊。
“小易?你直接进来吧。”夏哲声音传出,万易推门而入。
“夏老。”万易目光微垂,轻声招呼。
夏哲抬头,澄澈目光扫过万易,忽然让他心里一紧,似乎夏哲有所发觉。
万易似乎一无所知,只是心里略有心虚。
“虽是另辟蹊径,但若追求极端,必有隐患,”夏哲随意说道,意味深长,随即丝毫不提,言语一转,“前些天我见你将我予的书简都看完了?”
不待万易点头,夏哲继续说道:“单论医道基础,普通医师也不见得有你扎实,若再学些医道手段,所差的也唯有实际经验了。”
万易微微摇头:“可惜今生灵力修行无缘,医道手段不过停留凡俗层面,让夏老失望了。”
“谁说施展医道之术一定需要修行?”夏哲笑道,万易霍然抬头,目光震惊。
夏哲似乎早有预料。一枚指环落到桌上,滴溜旋转:“你拿去看看。”
指环由完整石料雕琢而成,色如墨玉,样式古朴。只是轻叩石料表面,星星点点光亮发散,光点拥有灵性,如同一池游鱼,游走碰撞,甚至偶尔跃出“水面”。
少顷,光点湮灭,奇异内敛。万易目不转睛,饶有兴致:“此物应是一类钰胚?”
世间奇异珍材,若论传奇首属仙金玉胚,由天地蕴养,自上古生成,往往来历悠久,甚至神秘奇诡。
“不错,”夏哲笑笑,“此物可以调动周近元气,若以神通翻天覆地自然不行,但施展医术足矣。你猜到他的材质,倒也见多识广。”
“胡乱猜测而已。”万易情绪泛起波澜。
万易默看桌上指环,目光复杂。其中珍奇贵重,绝非夏哲言语那般轻描淡写。
夏哲说道:“祭炼此物以后,凭借绢中记载,你即能以心神勾勒法阵。此为上古医道一脉,可惜限制太大,而今已经断绝。”
他将薄绢小心取出,铺陈桌上,灵力波动散射,却被束缚绢纸周围。
“当初无意得到古医传承,可惜与我的医道不符,”或是担心万易心里难安,夏哲继续答道,“如果你适合此道,我也是了结当初因果,让古医之风再现于世。”
夏哲目光如水,温和慈祥。万易微咬下唇,复杂油然心间,几分熟悉,几分愧怍。
“多谢夏老。”万易目光饰,无变幻。
“不过修习医术重要,其他也不可落下,”夏哲神情稍肃,“医道之中,医心非常重要,让你慢慢看书而不让你用神念印刻,就是在磨砺心境,方可做到动可处事不惊,静则推陈出新。”
“琴棋书画,山医命相卜,礼乐射羿书数,你若时间闲暇,最好都有所涉猎,须知诸般技艺均可入道,医道便是其中一支,若是研习深处颇有共同之处。”夏哲继续说道。
万易沉默良久,忽而问道:“想来这种种技艺夏老全部有所掌握?”
夏哲半晌不语,片刻直接转移话题。开始考量一些医道理解,顺便解答万易提出疑难。
“小易,你有些心神不宁?”夏哲忽道。
万易蓦然回神,摇头浅叹:“无他。只是从未接触灵力,担心资质愚钝,枉费夏老心血。”
夏哲笑了,声音温和。
“就如我所说,你心思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即便你当真不成,天下之大,另觅它法就是。何况成败未定,何必枉自苦闷?”夏哲开导道。
万易轻轻一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