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万易被允坐于偏侧，亦是众人相谈甚久之后。他沉默无言，安静不语，静闻侃侃而谈，目观兴奋欣喜。
众人尽数谈论尽兴际，不论真假；述说别离时，喜喜忧忧。或者修行之界寻常之人无法社稷，不可妄论，万易疏远不言，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他低头描画桌椅雕花，右手放于扶手，食指轻叩，似在思索万千，亦似神游天外。
“几位失陪，姜某暂时离开片刻，”毫无预兆，姜海阔站起身，长发拂动，洒脱依旧，“小易，你亦出来一下，有些事要单独交代。”
姜海阔并无避忌，直言不讳。万易嘴角微扬，似笑容，隐冰冷，修长手指停滞，不知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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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古园。
正午阳光熠熠，曲径石砾颗粒生辉。草木削影，被阳光截得短浅，亮堂一片，耀眼刺目。
万易灿烂笑着，凝目前方，天真亦无瑕，阳光亦绚烂。但唯眼里冰冷，亘古不化，如常年永久遗弃于黑暗，被绝望冷漠渗透到神魂。
温暖光茫，晴日和云，自此笑容，姜海阔感绝不到一丝温暖，而是寒意袭人冰冷刺骨。
“小易，装够了。”姜海阔背过面孔而淡淡说道，依旧潇洒，仍然脱俗，却愈像神灵，塑造出神国一片，沐浴于光芒无尽。
“你想要我如何？”万易收敛笑容，声音漠然，目光如潭渊，阴寒而幽暗；面容如影落，飘渺亦模糊。
姜海阔叹息一声，潇洒一敛，多了深沉，添了凝痛：“你若心中恨我我亦无言以对，但我亦有我的苦衷，不过事已至此辩解无意，这些年来你在姜家的确……是我不对。”
万易笑了，不无嘲讽。一句心怀歉疚，一言道歉述说，莫非可轻飘抹去伤悲，而将痛苦一笔带过？
不仅过往，还有往后，他的一世，他的前路，当初可以被一张纸开启，而今却不可用一句话结束。
姜海阔看懂其中冰冷，不由苦笑。寥寥话语，简简言谈，确实过于苍白，单薄无力，不过他还能如何言之？如何对待？
“小易，姜尽在此会受姜家全力培养，但你不能修行，就和我们回浩殇界吧。我，还有肖家至少可庇护你富贵一生无忧。”姜海阔轻轻地说，微蹲下来，语调诚恳，那双眼睛如星明亮，如海深沉。
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至少好过你留在这儿。在浩殇界，无人知道你的过去，你的背景，你大可以重新开始，寻常之人一世也能丰富多彩，绚烂迷人。”
“过去的我无法改变，但可以在今后弥补。你或许已经不把我认作哥哥，但我的确是你兄长，可护得你一世，帮你遮风避雨，无人敢欺你辱你，无事让你痛苦遮拦。”姜海阔继续，似承诺，似心言。
可是，说弥补吗？
万易想哭想笑，似哭似笑，姜海阔，你回来得晚了，这些话，你也说晚了。
昔日已逝，时光已过，他择路已深，无法灰头，而前路迷迷，不知始终，说这些话可有意义？承诺即便是由心亦不过戏言一场。
“一切，都已晚了。”万易轻轻地说，双目对着太阳，阳光刺眼，灿烂灼人。
但姜海阔仍看万易神色，竟是有感，或是坚决，那目光里，分明凄然一丝，苦涩一缕，看不透，化不开；理不净，斩不断。
“你便是随我去浩殇界吧，这些你不应该承受，姜添万倾的事，错不在你，罪不至此，这事永不会晚，我终是你兄长。”姜海阔认真说道，压下心底异样，和一缕蓦然浮现，断不开的涩。
可在“姜添”，“万倾”两个名字被提到瞬息，万易面容狠狠扭曲，目光冰冷至斯。
片刻他抬头，痛苦亦复杂，冰寒亦怒火，他情绪蓦然失控，难以压抑，他怒吼质问：“姜海阔，你的亲生父母在你眼里不堪至此吗?”
姜海阔无言以对，沉默轻叹。
万易直视姜海阔目光，垂下指尖微颤，他知哓父母之死与通判魔界毫无关联，不过虚污其名，但是又能如何？
深深无力，深深疲惫，深深痛苦。世人总说有大家才有小家。但大即为众，非真正之家，世间薄情，世人无疑，人若多了，丑恶冷漠尽数有了。
父母在世，他尤记温馨，永生难忘。莫论有无罪恶，若是相提并论，姜家算什么？世人又算什么？
似有孤泪一滴润湿眼眶，却他被生生逼回，非泣而若述，有痛而无声。
良久，姜海阔终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姜……他们勾结魔界，背叛我族，的确难以接受，但却不可谅解。小易，你年龄尚小，缺不懂得这大是大非，众人之义。”
姜海阔仔细堪酌，修饰言词。
“大是大非？”万易似哭似笑，如癫如狂，觉得悲哀，觉得可笑。
他静静抬头，打量此人，如若此人知晓自己身上的半魔血脉，是否当会当场拔剑而斩，大义灭亲，去往成全这是是非非，仁仁义义？
一个大是大非，一曲众人之义，古往今来，葬尽英杰，由今溯古，蒙蔽世人。就算万易，可是真的脱逃大势所趋，惯有之思？若是自己亦无从脱离，有何资格奢求于他人做到？
“所谓域界之分，当真如此重要，定夺错对?”他目里悲哀一抹，嘴角惨淡一丝，轻声喃喃，低语自问。
微风轻拂，木影摇曳，亦如真，亦如梦。
“小易！”万易之言姜海阔似完全未曾所料，他声音微微压低喝道，“魔界生灵生性残忍嗜杀，噬人本源，汲取生机，为丧心病狂，不可理喻的魔物异族，你未曾所见故而难以理会。”
“我知你对他们之死不满，也倍受煎熬，难以释怀，我亦可理解，但不要因此不辨是非，不明正误，已至误入歧途，害人害己。”姜海阔有肃然，严厉教训。
万易薄唇微动，似启未启，而又死死抿作弧线一条，幽雅亦冰冷，死寂亦无言。
他闭上眼睛，感受体内血脉渗透，泫中魔意流转。大抵这就是代价，可是当真无悔？
他心里蓦然一阵凄苦。若是因果已无，毫无在意，为何痛楚尚存？问是昔日旧义难了，心有羁绊，无从放下，还是适才诚心言语，左右心神，难以自制？
不过当初若非如此选择，他亦不活当下，惨死洞中，或者姜海阔至多恨言两句，责难几声，便再无人问津，一切如常。
姜海阔觉察万易神情有异，心里一寒，目光一变，他手放置于万易肩上，俯身而凝声问道：“小易，你有什么瞒着我？”
恨意铺天盖地，宿怨席卷而来。
不必八年，早至三月，一切尽会完全不同；事事尽可改写重塑。他不用看到姜尽大斩因果，已至万籁俱静，万念灰寂；不必选择那条不归之路，已至前途漫漫，永世沉沦。
他长发飞舞，衣衫飘荡，目光幽暗如渊，森冷似冰。
“他们――没―有―错！从来没有。姜海阔，如若你尚有一丝怀疑，一分感激，就去搜姜辉、姜破虚两条老狗之魂，或许能够有所得，不过真相，我怕你承受不住。”万易忽然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毫无留念，不多言语。
这两句并未声音，只是唇语轻颤，他微微低头，背对周近，唯有姜海阔可见万易所言，可明其中之意，不由勃然色变，目光闪烁。
此为姜家之地，恐怕意想不到监视手段繁多，难以预计收集情报各异，闻所未闻，防不胜防，自是不敢大声言谈。
而留下此言，亦是因为姜海阔于省殿拦下外人神识缘故，适才数句言语情分，否则万易自不会白费心思，冒此风险。
虽是明知姜海阔不会为验证他一句言语当真和姜家翻脸，杀人搜魂，但事已至斯，话已至此，终归还是心里幻想一丝，妄思一缕。
见万易离开，姜海阔似想喊住他，亦或举手拦下，却是绕了千钧，挂了万斤，吐不出，举不动，唯有暗自一叹，目光远送。
而转身离开，落寞归去，万易心底涌起凄冷阵阵，埋没苦痛纷纷。父母已逝，却是从未放弃对方，始终如一，否则姜添现是姜家位高权重，风光满面，而不是一块残碑映斜阳，万般功绩归尘土。
可他如何？广阔天涯，茫茫人海，却无人在意，孤身一人，身死而无坟砌，苦涩而不敢言。
残叶飘零，轻风盘旋，夏已逝，秋正寒，落英缤纷不过残枝败叶，暖阳春花不过南柯一梦……
姜海阔沉默良久，飘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