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旅馆里走出来,也就等于从一片包裹人极为舒适的温暖里走出来,仿佛被人丢进了冰柜里。身旁的男仆打了个喷嚏,红鼻头上似乎立即结了一层冰。何丽雅看了看身旁的人,见他一副痛苦的样子,思索了一下,要他回旅馆去。
“我自己一个人出去逛逛吧,反正今天倒也不买什么东西。索尼斯,你回去,我知道你这几天正感冒了呢。”她的体贴往往在这个时刻让人格外觉得温馨,虽然并非刻意,但也足以让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奴役感到感恩戴德了。这大概也是她接手萨拉伦庄园后能够一直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一个原因,毕竟有这样一个主子,哪个人不愿意奉献呢。
索尼斯嘴里叨唠了几句要何丽雅注意安全,因为这时的伦敦并不能说是治安完善,若只是遇见乞讨儿或者扒手倒也罢了,如果出了其他的岔子,那么,便极为危险了。
何丽雅紧了紧自己头顶的帽子,又把脖子上的围巾裹严实了一圈,手揣进口袋里,朝着自己的男仆点点头。
一个人走在异国的陌生街道,其实是一件非常新奇而有趣的事情。何丽雅在伦敦也待过一段日子了,然而每次出行,不是带着自己的仆人,便是跟着布兰登上校或者乔治,而且多半时间总是在马车里,而非步行。所以,当她独自在伦敦的街道穿梭,身旁没有任何熟人的时候,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陌生感和距离感。
周遭都是来往匆忙的人,虽然在各种严实的包裹之下,何丽雅的东方人面孔并没有被人注意,但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惧。
这里,毕竟是英国。
圣诞节的一切再热闹,也不算是她的节日。
她终究还是个中国人啊。
她停住脚步发愣,直到有人走过她身旁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头,她才舒缓过来。
路旁有母亲带着婴孩裹着单薄的棉衣坐在街头乞讨,何丽雅走上去,从口袋里掏出好几英镑,扔进了她面前的破碗里。
那母亲愣了愣,抬眼时却已经找不到恩人——何丽雅走远了。
布兰登睡到下午的时候,病情终于得到了最好的控制。他不再感到那么的昏昏沉沉,浑身乏力了。他从床上起来,虽然固执的詹姆斯夫人一再把他又按下去,可最后还是挡不住自己弟弟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让他下床活动了。
“只是不能出旅馆!”詹姆斯夫人强调,“大夫说你的病吹不得冷风。”
布兰登在旅馆里待坐着,他翻了翻书,又写了几封信。他到何丽雅的房间去过,却没有得到叩门的回应,遇见她的男仆时,他说她出门去了。
到了晚餐时刻,布兰登仍旧没有发觉何丽雅的踪影。他有些急躁起来,更急躁的是何丽雅的仆人,眼见着天黑成了一片色,人仍旧没有回来。
乔治在夜间活动接近尾声时走进了休息室,布兰登立即起身询问他是否看见了何丽雅。
乔治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叫做索尼斯的男仆,诧异道:“你不是跟着她出去的吗?”
索尼斯面露苍白之色,嗫嚅着说自己被主人提前打发回了旅馆。
乔治一下子拉住男仆的衣领,像是最锐利的钩子勾住了鱼的咽喉。他恶狠狠的说:“你不是答应了我,一定要看好她?”他几乎是在咆哮。
接着,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同时有两个人冲出了餐室。
一个是乔治,而另一个,是布兰登。
贝丝愣愣的看着自己养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听着耳旁詹姆斯夫人尖锐的尖叫:“克里斯托弗,你还在生病呢!别离开旅馆,你要干什么,让乔治先生去——”
“别阻止他了,姑姑。”贝丝用一种忧郁的语调淡淡的开口,“他不会看着丽雅小姐出事而不管的。”
“为什么?”詹姆斯夫人惊得又放高了声音。
“因为他爱着她。”贝丝说出这话,好像是理所当然,就像是一本故事书告诉给了读者一个早就知道答案的句子一般。
两个男人同时冲到了旅馆门口,乔治转身,冷冷的看着布兰登。
“上校,你不能去,你还在生病,你姐姐说得对,不尊重医嘱是要吃亏的。”
布兰登用力遮住面上的疲惫,沙哑着嗓音说:“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乔治。”
“你认为你能够找到她吗?如果她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乔治哧笑了一声,开始伸手招马车,他转头,用一种嘲讽的口吻对着布兰登说。他的眼神呈现一种因为焦急而显出的浑浊色彩。
“不论怎么说,我会去找。”布兰登也伸手拦马车,一旁的仆人冲上来。
“真的?一个连感情都不敢表露的人,会这么做?”乔治一只脚已经跨上了马车,却仍旧用蔑视的眼神盯着布兰登猛然苍白的脸。
“你不敢说爱,是为了帮助我吗?上校,我真的要谢谢你的好意了。”
他终于钻进了马车,马蹄声渐渐远去。
“先生,先生,要去哪里?”马夫望着面前怔愣的男人,有些不耐烦的叫嚷。
布兰登回过神来,淡淡的说:“我……”
他还没有说完话,话语却立刻转为了惊喜,他看向街道对面。
“丽雅?”他走离马夫身旁,立即朝着街道另一头跑去,路上有几辆马车为了他不得不停住脚步,街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可他却全然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哪怕哪几个车夫的大声叫骂是如此恶毒难闻。
何丽雅站在街道的另一头,小小的身影被身旁的路灯拉得很长,她哆哆嗦嗦,一副冷极了的样子,然而神态却又似极为兴奋。她红润的脸颊在寒风中看来是那么的令人感到温暖。
他走上前,看着正呆呆的望着自己的何丽雅。
“你去了哪里?”他的语调不似平常的温和,甚而有几分严厉。
“我,随便逛了逛啊。”何丽雅有些吃惊的看着布兰登,抽了抽垂在鼻尖的鼻涕。
布兰登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擦擦鼻子,你的样子啊。”他的声音又一次温和了下来,似乎在她面前,总是无法生气或者恼怒。
何丽雅脸红得像个番茄,她接过手帕,却舍不得用。转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来。
“圣诞快乐,上校!”她小心翼翼的把手上的盒子往布兰登的手里塞,像个小女生送给自己心仪的小男生礼物一般。
布兰登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惊喜。
他打开被红色包装纸包裹的盒子,立即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抬头望向何丽雅。
“谢谢。”他低声说。
那盒子里,是一个大写的字母b,不,应该说是用一块块小的圆形巧克力粘在包装纸上做成了b的形状。
何丽雅看着布兰登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一下午加晚上的心血没有白费。老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在一个小街道的转角发现一家古老的巧克力商店,又怎么鼓足了勇气向店主提出要制作手工巧克力当做圣诞礼物送人,又是怎么搜肠刮肚想出了要用这样的创意方法给布兰登一个惊喜。最重要的是,那个一头白发的老头子询问她是不是送给自己的心仪的人时,她说了:是。快速得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她想到布兰登收到礼物的样子,欢欣得无法大脑转弯说出一个不。
是,她喜欢布兰登,她承认了。
在经历过昨天布兰登的突发病情后,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点。
不想面前这个男人伤痛或者难过,会因为他而悲喜,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何丽雅不傻,她经历过感情,她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之前她一直不想承认而已。而现在,她决定不再回避了。因为她忽然觉得世事难料,或许把握住现在就好。
况且,她现在也不是那个会在火车站台上痛哭的脆弱小女孩了。
不管未来会如何,她只是想在这个圣诞,第一次送给一个喜欢的人礼物。
反正就是喜欢,无所谓能否得到相同的回应,只要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这种感觉,就很好。
布兰登看着她,如同他外表所呈现的,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为什么在这一刻,会觉得所有的寒冷都在刹那飘散,只余下来无尽的温暖?
任何形容词都无法形容这个男人,英国绅士现在的心情。他克制却又不想克制,激情却又不敢激情,唯恐任何动作都会在这一刻破坏这种美好。
不过,很快,詹姆斯夫人的声音从街道对面传来,却出乎意料的干扰了这原本计划会多停留片刻的幸福感。
布兰登上校转身,跟着何丽雅并肩走向了街道对面。
对于何丽雅的出现,詹姆斯夫人似乎难得的没有惊诧,她淡淡的看了面前的女孩一眼,只是说乔治已经出去寻找她了,何丽雅立即让索克斯出去寻找乔治,要他回来,不必再继续奔波。可怜的男仆刚才已经受了主人差点失踪的惊吓,如今可谓是言听计从。
何丽雅有些羞怯,她不知道这赠送巧克力算作是什么,这不是情人节,圣诞节送朋友巧克力应该不突兀——她怕太过暴露心意会让布兰登觉得有所不适,所以她总在自我催眠,这只是一般的表示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校也不会多想什么。
布兰登连带何丽雅立即被拥进了温暖舒适的休息室里,坐在壁炉前取火去除湿寒气。何丽雅打了几个喷嚏,立即被詹姆斯夫人缠住要询问她去了哪里。趁着这个当儿,布兰登脱离了他姐姐的视线,快步上了楼,他手里攒着巧克力盒子,当心肝宝贝一般的东西,真怕会被炉火烤化,那是最糟糕的事情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