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悠远的钟声中,薛宗平手足无措的为她拭泪,还不忘为自己辩解:“我真没想到你会去北疆。”
沈令玥愣住了,原来他说的是她去北疆的事,只是这事他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嘲一笑,挡开他的手,擦去眼泪,凉声道:“你回去吧,莫要让薛师等久了。”
薛宗平更是不安:“我送你出寺?”
沈令玥回绝:“不用,景天他们就在这附近。”
说完她唤了一声“景天”,景天四人立即现身,她再未看薛宗平,只道:“我们回去吧。”
见大娘子绕开主公往外走,景天向他行礼后也要走,却被他拦下。
薛宗平犹豫片刻,终归是夫妻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只拍拍景天的肩:“护好她!”
虽然对胜遇之事不满,但知道主公不会害她,景天只抱拳称是,快步追上大娘子。
看着她离开,薛宗平沉思片刻转身回到瑞玉院,向薛怀璧郑重行礼道:“大将军,我想为内子讨个赐封。”
薛怀璧停了手上的动作,略一思索,点头道:“可!待到庆功宴时,你向陛下讨就可以。”
薛宗平笑着向薛怀璧道谢。他现在是从三品,阿玥可以被封为三品郡夫人,她这个年纪的郡夫人大约少有,想到此处,薛宗平更是欢喜。
薛怀璧见他面带得意之色,心中不由的发酸,就连少安都要封妻荫子了,而自己呢?
他叹息一声,闭目转动数珠,正色道:“千骑是陛下最后的倚仗,只负责守卫陛下,不能参与朝堂之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必须有功,不能有过。千骑大将军崔洪林可能搅和进了李慕道的事,你去查查,查清楚了报我。”
“是。”
薛怀璧睁开眼,目光凌厉的看向薛宗平:“任世事无常,千骑都必须是陛下最后的依仗!不管是现在武家得势,还是将来李家向你示好,你都要给我站稳了,你可明白?”
薛宗平郑重回道:“少安明白!”
伴着夕阳余晖,薛宗平离开白马寺,与缓缓前行的千骑汇合,继续往洛阳城而去。
沈令玥一路思绪万千,等到家后她才下定决心,直接走到关押胜遇的地方。
矮小的倒座房内只有她与伤痕累累的胜遇两人,她站在胜遇面前缓缓言道:“你家将军回来了,不知他听说你擅闯芙蓉院后,会作何感想?”
胜遇被小蓟爆揍一顿,身上没有一块好处,又一日滴水未进,听说将军回来了,先是一喜,但见大娘子面带冷笑,转念一想又是一阵后怕,将军只命他想法将白芷娶到手,可没让他半夜翻内院的墙,何况是主母的院子?
沈令玥见他面露惧色,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继续恐吓他:“此乃沈家,就算我说昨夜你欲辱我,怕也没人替你辩白吧?”
胜遇不可思议的看向沈令玥,她为何要如此冤枉他?她明明知道他是要去找白芷的?只是,若她真跟将军如此说,任他如何辩解,怕也难有活路。
正当他万念俱灰时,见大娘子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宝剑出鞘寒光照在脸上,他竟有种见到将军的错觉,吓得闭目待戮,却不想身上的绳索断开,他这才睁眼看向她。
沈令玥合上剑:“昨日家中进贼,你这身伤是被贼人打的。”
见胜遇连连点头,沈令玥知道目的达到了,也不逗留,转身离去。
有些人有些事,不提尚可装作不知,可一旦放到明面上,争与不争,她都觉得难堪。
薛宗平进城后,先将同行的羌蛮部首领昝捶安排到驿馆,又到礼部交割完差事,他才遣散千骑,飞驰回家。
他到家时夜色已深,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菜香迎面扑来,见沈令玥正坐在榻上为女儿擦手,在这柔和的灯光下,他风尘仆仆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阿元一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马上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阿耶”,笑着扑到他怀里。
薛宗平抱起女儿,边与女儿亲昵边看沈令玥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的让侍女添双碗筷,他这才放心下来。
因在北疆时未见到她,刚到洛阳又见公叔虞的马车停在门外,之后她也未再提及北疆之事,他便以为她并未去北疆而是随着公叔虞来了洛阳,而今看来是他误会她了。
薛宗平抱着阿元走到沈令玥身边,见她伸手要接过女儿,他只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问:“还生气呢?”
沈令玥此时已冷静下来,并不回他,只道:“把阿元给我,你去换身衣服,过来吃饭吧。”
薛宗平想着马上就可以为她请封了,也不急于一时,笑着将阿元放在她身边,又轻轻刮了下阿元的鼻子:“阿元坐好了,等着阿耶。”
阿元笑嘻嘻的点头应下,他又看一眼沈令玥,转身进内室,将身上的软甲脱下,从众多黑色衣服中挑了件深灰色的窄袍换上,出去前还瞟了一眼镜子,雄姿英发,甚是满意。
他来到外室,见母女二人已在吃饭,侍女们忙着往案上摆盘,他匆匆洗过手,盘膝坐在她们对面,见案上泾渭分明,一半是他的各类肉食,外侧一小半是她的几牒青菜,里侧则是阿元的各类羹汤点心,甚是有趣。
阿元伸手递给他一块金铃状的烤肉:“阿耶,这是我求了好久才向阿娘求来的,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宗平心中一暖,这才真正发觉有个女儿,不只是会跟他抢阿玥,还可以做他的贴心小棉袄。他笑着吃下金玲炙,又香又酥,他吃的开心,还不忘向眼巴巴看着他的女儿回道:“嗯,好吃。”
阿元见阿耶喜欢,想了想,竟割爱般将小碟中仅剩的一块金玲炙递给他,却被一直未说话的沈令玥制止:“阿元,你自己吃了,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做了。”
阿元吐了吐舌头,缩手拿着金玲炙慢慢吃了起来。
薛宗平夹起一片肥美的酱牛肉放到沈令玥碗中:“你好像又瘦了,多吃些肉。”
沈令玥看了一眼碗中酱红色的大肉片,随手将它放到阿元碗中,阿元一愣,欲吃又止,嘟嘴抱怨道:“阿娘,你不让我剩饭,却又给我那么大一块肉,哼!”
沈令玥无奈,只能在阿元哀怨的目光中将肉重新夹回去,放在一旁继续吃饭。
薛宗平看了看被她束之一旁的肉片,不再言语,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闲话,就只能听到阿元叽叽喳喳的声音,薛宗平不时附和两句,独独沈令玥捧茶不语。
曾经,她疑心他心有所属,便设计孟克简来家中提亲,虽然闹出一场荒唐事,却也成就了他们的婚事。而今她又起疑,莫非也如当年一样,误会他了?凌微,又是凌微,她明明在军营外见到他与凌微同骑,为何他不认?
只是,他若认下,完全可以顺势提出将凌微纳回家,那时她能怎么办?与他闹吗?他都要纳妾了,他们二人昔日的那点情分还能剩几分,不过是越闹越生分罢了。当然她也可以请姑母叔父为她做主,只是以势压他,真能逼他就范吗?经过李公之事,她才深切的明白,他再也不是昔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阿瞒了。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他没有跟她说凌微之事?
想到此处,沈令玥心中泛起一股苦涩。
薛宗平见她突然神色大变,悲不自胜,怕她是被薛师吓到了,也想知道她的北疆之行,便唤来侍女,将叽叽喳喳的阿元领走。
等房中只余夫妻二人时,他将横隔在他们中间的案几搬至一旁,又拿走她手中的茶盏,将她拉入怀中,见她被他吓了一跳,他朗声大笑,环着她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见她摇头不语,他继续道:“今日可有被大将军吓到?以后有事,等我回来再说,莫要自己去找他,圣人是他的逆鳞,说不得,摸不得,否则便是布衣之怒。”
沈令玥点头:“今日谢谢你。”
薛宗平挑起她的下巴,调笑道:“躺在我怀中说谢谢,是打算肉偿吗?”
沈令玥不解其意,见他居高临下的打量她,她这才反应过来,却气得发抖,他将她当作了何人,竟敢如此羞辱她?
她挣开他的束缚,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年龄见长,颜色渐衰,不若给你纳个年轻貌美的妾吧,你可有钟意的?”
薛宗平笑意顿消,怒目看她,见她正襟危坐,不似开玩笑,觉得荒唐至极,不免怼道:“我觉得白芷不错,你把她给我吧。”
他知道,依着白芷在她心中的位置,她肯定不会答应,这样正好,可以顺手将白芷嫁给胜遇,这样她的事他也能知道一二,看她以后还敢拿纳妾之事气他!
果然,沈令玥听了脸色大变,又觉得后怕,原来胜遇不过是个幌子,幸好今日将白芷送走了。
她虽面目苍白,嘴角却挂着讥诮的笑:“你说晚了,白芷刚被我送给表兄,家中其他侍女要么年幼,要么笨拙,不若……”
不想,她还未说完,就被暴起的薛宗平一把抓住肩膀:“你说什么?”
沈令玥怕他纠缠,便道:“姑母催促大表兄娶妻,大表兄不愿意,我便将白芷送给他做姬妾了。”
听到此话,薛宗平只觉得荒诞,公叔虞再不愿意娶妻,也没有纳表妹贴身侍女为妾的道理,何况他为何不愿娶妻?她又为何愿意将白芷送给他?
“这些年你学的礼义廉耻呢?你就那么喜欢他?连白芷都能送给他做妾?”
他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近一年的猜忌与反复无常,不就源于他的恶意揣度吗?只是这事,只要他不信她,任她如何清白,也是解释不清的。
沈令玥既无力又愤怒:“薛宗平,你莫要污人清白!”
薛宗平冷笑一声:“清白?你何曾清白过!”
那光风霁月的佳公子,又如何是他这种满手鲜血、满身污垢的无根之人所能比的。
越想越恼,薛宗平一把将她推开,见她痛呼一声倒在榻上,想扶她却又收手,拿起案上茶盏砰砰摔在地上,见她只冷眼看他,不辩解也不服软,他猛地起身下榻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