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树靠在一口棺材上,点了支香烟休息,刚才和裴美玲的闲聊中,盛嘉树已经大概了解了这家店的基本情况,裴美玲丈夫魏忠文,是林海球的同门师弟,少年时一起拜师学拳,只不过魏忠文没有靠开武馆为生,而是选择接手了家里留下的这家寿仁长生店,又娶了师傅的女儿裴美玲。
而且魏忠文因为用棺材作掩护,帮东江纵队的负伤战士躲避日本人抓捕,自己被日本人在七月份杀害,享年不过二十九岁,距离日本投降只剩两个月。
裴美玲和五岁的儿子魏孝武早在香港沦陷前,就被魏忠文送回了新界大埔乡下的娘家,直到日本人投降,确切得到了丈夫死讯之后,裴美玲才带着儿子回来,连丈夫的尸首都没能看一眼。
裴美玲是新界乡下大族裴家的旁支庶出女儿,裴家在新界号称五围三村,族人近千,听说裴美玲死了丈夫,族里一群人籍着替她孤儿寡母考虑的借口,想要安排裴家其他子弟来长生店帮手,最终不外乎想要占了魏忠文留下的这间店面,裴美玲也算泼辣,加上又随父亲练过拳脚,直接教训了几个想要占便宜的同宗,随后与裴家断了来往,转而拜托林海球等父亲的徒弟帮忙物色工人,准备自己支撑这间长生店。
脚步声响起,打断了盛嘉树的思绪,裴美玲双手抱着一副被褥从后院走进来,看到盛嘉树正在吸烟,她把被褥丢在一口棺材盖上,走过来朝盛嘉树摊开白生生的手掌。
“做咩啊,玲姐?”盛嘉树叼着烟,不解的看向裴美玲。
“烟。”裴美玲说道。
盛嘉树从口袋取出香烟火柴,放在裴美玲的手里,裴美玲自己取出一支点燃,侧过头看向被褥:“那套被褥拿去睡,是之前工人留下的,已经洗过了。”
“谢谢玲姐。”盛嘉树朝裴美玲说了一句。
他从早上七点钟跑去广州大沙头火车站排队,一直奔波到现在已经夜深人静,身体有些疲惫,看到被褥取来,自己走过去,把被褥抱起来放在一旁,随后推开棺材盖,把褥子在棺材里铺平。
“看来你真的是之前做过长生店,不然新学徒就算有胆,也会嫌晦气,多半先在地上忍几晚,等到实在忍不住地上的潮湿气才会躺进去睡。”看到盛嘉树动作熟练的铺床,裴美玲吐出口烟雾说道。
盛嘉树把枕头放好,直起身笑笑:“做了这一行,当然不会觉得晦气,我第一次躺在棺材里,是七岁,我老豆躺在旁边的棺材里陪我,对我讲,家里开长生店,当然要躺在寿材里沾沾吉气,日后升官发财。”
“早些睡,对了,店里晚上不准食烟,按规矩,食一支烟被我撞见,要从工钱里扣掉五毫。”裴美玲走过来把香烟递给盛嘉树,随后转身朝着后面自家的住处走去。
盛嘉树一愣,这女人不让吸烟刚才还蹭自己的烟:“玲姐。”
裴美玲转过身:“怎么?”
“呃……”盛嘉树低头拍了拍棺材,随后抬起头看向裴美玲:“按规矩我有保人作保,是不是可以先预支一个月工钱。”
这就是有保人作保的好处,很多背井离乡来谋生的人,只要找到了保人,老板一般会答应预支一两个的工钱给对方,毕竟对方初来乍到,身上缺衣少食,需要用钱的地方比较多,而且不用担心对方拿了钱跑掉,因为对方跑掉,按照作保的规矩,保人需要包赔老板的损失。
裴美玲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盛嘉树,那副表情让盛嘉树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些脏或者身上穿错了衣服,正准备低头检查一下时,裴美玲迈步走了回来,站在盛嘉树面前:“你成亲了?”
“没有。”盛嘉树老老实实的说道。
“家里仲有其他亲人?”
“我老豆当年北上参军,去打日本人,早就没了消息,据说死在了战场上,我老妈也死在日本人轰炸之中,家里没了亲人。”盛嘉树不懂裴美玲为什么突然问起自己的家庭状况。
裴美玲围着盛嘉树慢慢踱步绕了两圈,矮跟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冇成亲,又冇亲人,我这家店里又包食包住,你仲有用钱的地方?”裴美玲对盛嘉树问道。
盛嘉树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来,看向裴美玲:“其实,我是想……预支些工钱用来订报纸,再买台收音机。”
“少骗我,做棺材仔又不是做教书先生,需要订报纸咩?收音机……收音机牌照一个月多少钱你知不知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预支工钱做乜鬼,是不是想拿到工钱,去妓寨见识下先?”裴美玲在盛嘉树面前站定,吸了口香烟,把烟雾喷在盛嘉树的脸上,一副猜破盛嘉树心思的表情。
盛嘉树哑然失笑,也不怪裴美玲会这么猜,做棺材仔的年轻人,很少能在做学徒时讨到老婆,毕竟睡棺材的棺材仔出身,大家都会觉得这种事太过晦气,所以棺材仔多半是出徒之后,做了师傅或者独自开店,赚到了钱才会娶老婆,之前没有老婆,想要解决生理问题,不外乎就是裴美玲想的那样,拿着辛苦赚来的微薄工钱,或者师傅赏下来的零花钱,去妓寨找些廉价妓女发泄。
“玲姐,我对妓寨冇兴趣,真的只是想用来订报纸。”盛嘉树挠挠头,目光坦然的看向裴美玲,开口说道。
裴美玲反而来了兴趣,朝前紧逼两步,好奇的盯着盛嘉树:“喂,揸过波咩,后生仔?”
说着话,还故意夸张的挺了挺胸脯,本就饱满的胸脯顿时更显突出:“想不想摸一下啊?”
盛嘉树眼睛看看裴美玲的胸口,又看看裴美玲充满诱惑和妩媚的凤眼,毅然决然收回目光,摇摇头:“不想。”
“不想?”裴美玲本来还想再近一步,听到盛嘉树居然说不想,楞了一下,下一秒,探手抓住盛嘉树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不想也要想!”
盛嘉树的左手都还没来得及把触感传递回大脑,左手就已经被裴美玲甩开,刚才还风情万种的裴美玲,此时脸色冷的如同冰块,声音漠然:“呐,占我便宜,就当你预支一个月工钱,早些睡,明天六点钟爬起来准时开店,仲有,半夜敢进后院,当心我切了你下面泡酒!”
说完,裴美玲转身朝后院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盛嘉树,在烟雾缭绕中,盯着自己的左手。
“揸下波就抵掉一个月工钱?
把后门也关好,吹灭两盏油灯,确认没有其他火源之后,盛嘉树脱掉外套,翻身躺进了棺材,盖好棉被,望着黑沉沉的屋顶,慢慢陷入了沉睡。
……
清晨,盛嘉树是被后门的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后门外有个稚嫩童声边敲门边喊道:
“棺材仔,我娘叫你起床开店,然后一起食早饭。”
盛嘉树从棺材内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睡意惺忪的说道:“好,多谢。”
穿好衣服下地,把被褥收拾好竖起放在角落,这才打开店门,放下门板,抄起门后的扫把先把店内打扫一番,再出门把店门外的青石路打扫一遍,这才直起身面朝对面的大海吹了一阵海风,最后又小跑去街角的士多店买了包香烟,这才扛着扫把回了店内。
打开通往后院的后门,只见虽然破旧但收拾整洁的后院内,一个两侧鬓角被剃掉,头顶扎束个冲天辫的小男孩正认认真真的扎着马步,小脸通红,布满汗水。
应该就是魏忠文的儿子,魏孝武。
老实说,听到魏孝武的名字,盛嘉树总觉得像魏忠文的弟弟,多过像儿子。
“你就是阿武?”盛嘉树走到男孩面前蹲下,和对方打招呼。
虎头虎脑的魏孝武眼睛盯着盛嘉树,却抿着嘴不说话,直到扎着马步的两条腿忍不住打颤,稳不住根基,这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呼喝出声,连连出拳踢腿,等一套功夫打完,这才停下来,认真的对盛嘉树说道:“我不叫阿武,我叫阿鸠。”
“为什么叫阿鸠?”盛嘉树变戏法一样,手腕翻动,手掌里多了一粒牛奶糖果:“告诉我,我就请你吃。”
魏孝武眼睛有些渴望,但是却语气装出不屑的模样:“我娘话,不准逼店内的伙计,师傅买东西给我吃,至于为什么叫阿鸠,我自己取嘅,那时候我想我爹,我娘就讲,等谷场上落满斑鸠吃稻谷,我爹就会去乡下接我,可是最后,斑鸠没有来,我爹也没有来。”
“请你吃,不是你逼我嘅。”盛嘉树把买烟时顺便买来的糖果递到魏孝武的嘴边,魏孝武犹豫一下,还是慢慢张开口,把糖果吃了下去,随着甜味激活味蕾,男孩的脸也从不该有的成熟,变成了简单的快乐:“谢谢棺材哥。”
“不是棺材哥,是蟹哥。”盛嘉树笑着摸了摸魏孝武的头说道。
“喂。”裴美玲的声音响起,盛嘉树望过去,裴美玲今天已经换了身短袄小裤的打扮,比起昨天修身旗袍,看起来更像是个长生店的老板娘,此时左手端着一盆稀饭,右手托着碗筷,朝盛嘉树歪头:“把矮桌放好,傻乎乎没有眼力。”
盛嘉树答应一声,抄起院里的矮桌放好,魏孝武则抱来三个板凳,三人坐在院内,开始享受简陋的早餐,一盆稀饭,两碟腌菜。
“玲姐,我仲想预支一个月薪水。”无声的吃完早饭,看到裴美玲放下碗筷,盛嘉树犹豫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裴美玲瞪向盛嘉树:“你是不是想死呀?昨晚便宜你之后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寡妇好欺负?仲要再来次?”
“不不不……”盛嘉树连忙解释:“不是昨晚那样,我是真的预支三十块港币。”
裴美玲脸上的怒气随着盛嘉树的解释消了几分:“我是为你好,替你攒下,等多些自然会发给你,你专心做事好啦。”
“店里都冇生意上门,我哪有事可做。”盛嘉树语气转为严肃:“大不了你预支工钱给我,我保证今日一定有生意上门。”
裴美玲美目白了盛嘉树一眼:“你是阎王咩,说有人死就有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