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白眉国术馆大厅内,林海球大马金刀坐在正中那把酸枣木的太师椅上,左手扶着把大号铸铁关刀,右手托着两枚铁胆摩挲,紧绷着一张脸皮,眼角乜斜打量着已经被自己气场吓到失措的盛嘉树:
“你就是阿蟹?”
盛嘉树立在林海球两米外,双手无措的紧攥着皮箱提手,眼睛不断喵向旁边正用毛巾冷敷额头,呲牙咧嘴的林冠华,听到林海球的话,连忙收回目光答应道:“是,球伯,我就是阿蟹。”
林冠华的额头肿起了一个大包,真是又红又亮,那是他载着盛嘉树到家门口,刚下单车时被自家老豆爱抚时留下的。
当时盛嘉树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林海球打招呼,林冠华嘴里也只刚冒出老豆两个字,就被林海球戴着铁扳指一记脑瓜崩敲在了额头上,理由是多嘴多舌,这个突如其来的下马威,让盛嘉树顿时变得笨口拙舌,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你信上讲要来香港揾份工,本来呢,你又不算是外人,应该留你在家里,跟我练练拳脚,学成之后开馆教拳,养家糊口也算是一桩本事。”林海球眼睛盯着盛嘉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
如果不是听到本来这两个字,盛嘉树马上就准备开口推脱,开玩笑,自己跑来香港不是准备来学拳做叶问,李小龙的,如果林海球真的留自己在武馆,盛嘉树宁可自己出去靠着脑子做些偏门勾当养活自己,也绝不留下学拳,对他来说,偶尔打打拳,跑跑步,运动一下他可以接受,但是让他以武为业,再见。
“可是你如今根骨已经长成,习武最好是自幼年练起,你现在再练武,事倍功半,难成大器,所以我想来想去,仲是替你在深水埗的长生行揾了一份工,你家本就是做长生行出身,来香港自然是做长生行更顺手,你如果中意去,等下饮杯茶休息下,我送你去深水埗,如果唔中意……”林海球努力绷着脸,把自己的想法对盛嘉树说了出来。
盛嘉树不等林海球继续说下去,连忙接口道:“球伯,我中意,长生行,冇问题,等下就劳烦球伯……告诉我一下地址,我自己过去就得啦?”
“嗯。”林海球点点头,把手里两枚铁胆拍在桌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盛嘉树微微有些错愕,自己这位岳父大人还真是雷厉风行,自己答应下来还没喘口气,马上就摆出端茶送客的架势?老家伙莫非是武林中的大高手,打遍港九无敌手?不然这种做派,得招惹多少仇家?不过不关自己事,盛嘉树也懒得去猜疑,既然对方送客,自己也就接口告辞:
“球伯,我不累,休息冇必要,还是先去长生行见东主,先安置下来,等日后工作稳妥后,再来拜见球伯。”
林海球眼睛看向自家旁边呲牙咧嘴敢怒不敢言得儿子:“也好,阿华,你送阿蟹去深水埗通州街的寿仁长生店,我之前已经同你文婶打过招呼。”
林冠华皱着眉,似乎想要说话,被林海球微微一瞪,顿时乖乖低头朝外走去:“走啦,阿蟹,我送你去深水埗。”
“好,辛苦华哥。”盛嘉树想要转身朝外走,可是随即停步,打开手里的旅行皮箱:“球伯,从虎门过来帮您准备了份礼物,聊表谢意。”
说着话,从皮箱内取出个被细致包裹的素色包袱,放到林海球的桌上,随后盛嘉树对林海球笑笑:“等以后有暇,再来探望球伯。”
看着盛嘉树与林冠华离开,林海球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双手举起朝着天空作了个揖,嘴里念念有词:
“阿堂,一世人两兄弟,唔好怪我不讲道义不肯收留阿蟹,我都只是想让女儿有个好依靠,大不了等我死后,下去同你赔罪。”
他在那里念叨不停,林美枝已经从偏房撩开门帘走了出来:“爹,你真是狠心,人家来投奔,茶无一杯,饭无一碗,就这样打发走?何况我见呢个后生仔,生的蛮靓仔,而且品行也好,你那样对他,他都肯打开皮箱送你礼物。”
“生得靓又怎么样?仲不是要去做棺材仔?你,用心做工,等你大哥在市政局替你物色个家世好的青年,不求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这样你嫁过去才不会受苦。”林海球叹口气:“我也不会亏待阿蟹,那家店刚刚死了老板,现在是孤儿寡母勉强维持,如果阿蟹做的好,那家店多半会转卖给他,只要他用心做事,到时盘下店面的钱,我可以先借给他些。”
林美枝伸手去解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一把通体紫红,色泽润亮的紫砂壶,林美枝拿在手里打量着:“紫砂壶?”
林海球走过来接在手里,翻过来看了下壶底的印鉴:“是一对来的,这把叫传炉,是阿蟹他老豆的心爱之物,我之前也有过一把,叫做承炉,可惜没有留住。”
“咦,仲有个信封。”林美枝发现包袱底部还有个信封,拿起来打开,里面薄薄的叠着一张纸,把纸张打开,上面最显眼两个大字,婚帖。下面则用毛笔工整写着隶书:今有兄林海球,弟盛锦堂于虎门望海堂,为盛氏子盛嘉树,林氏女林美枝订立婚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同心同德,互助精诚,富贵贫苦不改其心,海枯石烂不违此誓,一帖两式,谨订此约,以为证。
“这是……换帖婚书?”林美枝拿着这张已经泛黄毛边的信笺,看向自己父亲。
林海球望着那份婚书,语气有些唏嘘:“阿蟹心里恐怕已经做过打算,是我想差了他……算了,总算了断我的一桩心事,烧了罢,以后多帮衬他些就是了”
说着,林海球探手去取女儿手上的婚书,林美枝却缩了回去,一张俏脸比刚才林海球对着盛嘉树时绷得还要紧,两只美目盯着自己父亲问道:“就是话,这个棺材仔阿蟹,在老娘仲未嫌弃他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退婚?”
“阿蟹有自知之明不是更好……”林海球虽然内心有些愧疚,但终归女儿终身大事更为重要,此时这件大事轻飘飘就揭了过去,让他心中轻松许多,对这个没能成为自家女婿的盛嘉树,也添了些好感。
“当然唔得!哪有那么容易,大家之前未见过面,主动退婚当然冇所谓,但是头先我出来帮你斟茶,那家伙明明见到老娘我天姿国色温柔贤淑!居然仲把婚书摆出来退婚!咁分明就是嘲笑我生得丑!”林美枝把婚书叠好收起来:“等我大哥返来,我就让他把婚书丢到那家伙脸上,让他收好,等住我亲手去把林家收嘅婚书丢去他脸上!同他讲,是老娘唔中意他,所以才退婚!不准他唔中意我!”
……
林冠华比起他老豆林海球,显然会做人的多,没有急着带盛嘉树去见工,而是先带着盛嘉树直接去了宝勒巷巷尾一处荣华酒馆吃饭。
说是酒馆,其实更像是大排档,林冠华熟门熟路的直接穿过外间,坐到了厨房旁边的储菜间,让伙计帮忙搭了个桌子,又点了四道招牌菜,储菜间就变成了只有两人的包厢。
“我老豆因为上了年纪老糊涂,有些势利,尤其是跟红顶白,你不要见怪。”林冠华打开一坛九江老酒,边帮盛嘉树倒酒,嘴里边说道。
盛嘉树一笑,接过酒杯:“不会,球伯肯为我作保,帮我揾到份工,我就已经感激不尽。”
“除了做棺材仔,你懂不懂些其他的事?”林冠华举起酒杯,和盛嘉树碰了一下:“说来听听,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可以帮你介绍,你总不会真的准备做一世棺材仔罢?”
盛嘉树喝了口酒:“中文,英文,法语和日语,汽车驾驶,商行日常管理,工厂日常管理,金银贸易,转口贸易,这些我都应该做的来。”
林冠华呆呆的望着盛嘉树,盛嘉树耸耸肩一笑:“开玩笑嘅,我懂些英文,也懂汽车驾驶,再有就是打理帐目。”
“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是洋人大班来的!喂,你懂这些也很厉害,我都不懂汽车驾驶,只是凭借懂英文,才在卫生局揾到份稳定工作而已,我听我老豆讲,你不是一个人打理家里的长生店咩?怎么有时间学到这些东西?”林冠华好奇的问道。
盛嘉树眼睛不眨的随口胡诌道:“我老妈在世时,店面是她在打理,我去了广州大公司做学徒,在广州不懂英文,不懂日语都很难讨生活,汽车嘛,是老板让他司机特意教我嘅,教会了我之后,司机就被辞退掉,我一个人身兼数职。”
“噢~”林冠华恍然大悟:“喂,你既然懂英文,那就容易啦,现在鬼佬缺懂英文的华人替他们做事,先在深水埗呆段时间,回头市政局如果招华人职员,我第一时间帮你留意,只要能替鬼佬做事,你就会发现在香港生活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是吗?”盛嘉树笑容灿烂的问道。
林冠华语气肯定的说道:“一定是啦。”
一餐饭吃到华灯初上,好在尖沙咀到深水埗的供电都已经恢复,走夜路不成问题,林冠华载着盛嘉树到了深水埗的通州街。
通州街上的店铺多是做木料生意,早早就已经关门,只有几家前店后屋的店面还依旧亮着灯,通州街一面临海,此时海风吹来,让坐在林冠华单车后座的盛嘉树酒气散掉大半,身上多了几分凉意。
“就是这家。”林冠华停下单车,走到这家挂着寿仁长生店招牌的店面前,拍了拍门板:“文婶,文婶!我是阿华,我老豆让我带阿蟹来见工!文婶!”
门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女人泼辣的声音响起:“瘟神瘟神!文你个头!叫玲姐!”
随着骂声,门板打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站在两人面前,伸手戳了一下林冠华的脑门,凌厉刁毒,刚好戳中林冠华被自己老豆弹出来的红肿处:“要我提醒你几次!叫玲姐!”
“嘶嘶~”林冠华吸着冷气,抱住脑门连声说道:“玲姐玲姐玲姐,呐,人我平安送到,再见,后会无期。”
“阿蟹,这位是裴美玲,寿仁长生店的老板娘,钟意别人称她玲姐,以后你就听她安排做事,然后等我消息。”林冠华骑上单车,嘴里对盛嘉树说了几句,随后就如同脱缰野狗,猛蹬几下单车,逃窜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盛嘉树面前的裴美玲,下颌略尖,一双丹凤眼,样貌虽然谈不上美艳惊人,但也算是俊俏人物,穿着一件黑色半袖旗袍,外面披着件驼色风衣,两只手臂在灯光下如同白嫩的藕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店门后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台阶下的盛嘉树:
“你是奸人球提起的阿蟹?”
奸人球?盛嘉树眼神一闪,林海球的花名好生别致:“是我,玲姐。”
“听他讲,你家里之前也是做长生店生意?”
“是,家里做了二十几年长生店,因为国民党收复东莞,开不下去,只能来香港谋生。”
“管账,选木料,搭棚,挑师傅是不是都做得?”
盛嘉树用手摸着鼻子,点点头:“做得。”
“好,我这个人最公道,你如果留下,每个月工钱三十块,包吃包住。”裴美玲说道。
盛嘉树微微皱眉,裴美玲虽然没有拿自己当不给钱的学徒来看待,但是给的工钱实在也少的可怜,管账,选木料,搭棚,挑师傅,筹备葬礼这些事,真要是忙碌起来,最少三四个人才能做下来,而且自己吃饭时问过林冠华,大抵一个成年男性,哪怕只是单纯做苦力,在香港一个月都能拿到六十块左右的薪水,懂些算术,能帮忙打理帐目的,月入七八十块很正常,结果没想到,面前这位泼辣少妇,直接给出了惊人的三十块月薪待遇。
“没问题。”盛嘉树没有犹豫,开口答应道。
工钱虽然少了些,不过他反正也不准备靠赚这点微薄工钱来生活,只是想要先在香港有个存身之所,等他了解清楚香港的大致情况,自然会另谋生路。
“进来罢。”裴美玲让出门口,让盛嘉树走了进来。
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店内,正门处空无一物,盛嘉树侧过头朝两侧望去,两排足有十几口棺材,黑沉沉排列在一条条木凳之上,几盏油灯随晚风明暗飘忽,让整个店内多了几分惊悚阴森。
长生店,就是棺材铺的通称,而盛嘉树被林海球称为棺材仔,自然是因为,他接下来这段时间,要么在这些棺材旁打地铺,要么,直接睡在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