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和解释。
她并不是浅井的家臣,真要说,她不是任何人的家臣,这日本的任何战事,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只要做好自己赚钱跑商的买卖就好。
只要这样做——无视重要之人即将面临的不幸,她就能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是的,不要像……过去的他一样。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投身到纷乱之中,是不是最后所有人的结局都会有所不同?也许就没有如今的这一切,也许——
可是……
望着《孙子兵法》上满是汉字的书页,她低声道,“浅井家毫无疑问会灭亡,因为历史就是如此决定的。但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那种历史发生,因为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那种痛苦的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听到她这么说,他不由得萌生出一种想法——她和自己一样,都是知道这历史走向的。尽管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产生这种毫无确信的想法。
“……你打算和历史洪流相抗衡吗?现如今,时流已经站在了织田这边,浅井无论如何,都没有胜利的可能。你如果投身到这场战争之中,只会和浅井一并覆灭。你想让自己平稳的人生遭遇不幸吗?”
在他问出这番话之后,她反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就好像终于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逼迫她做出了选择。
“即使遭遇不幸,我也打算向前看。不,是必须要向前看。”她摇了摇头,“自己认为自己很不幸的人,很快就会在面对困难时,说出‘我不行’、‘我做不到’这种话。痛苦又如何?悲伤又如何?即使摔倒一次又一次,只要爬起来,就还能前进哪怕半步,而不是屈服于命运的压力,停留在原地。”
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书页,她坚决地说道,“把自己当做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就只剩下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哭泣。即使未来和历史早已注定,我也绝不会毫不反抗地束手就擒。”
现实是很残酷的,女孩子再天真,也需要自己保护自己的手段和方法,不论是靠武力、靠头脑,靠什么都好,总之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她始终都保持着危机感,让自己在这战乱之世,掌握更多的本领和技能。
只有这么做,活下去的筹码和资本,才会多一种——然而绝大多数女孩子,是把自己的生命安全放心地交给别人的。
在一开始,被长政收留的时候,她的确为暂时的祥和宁静生活,迷惑过双眼和内心。但后来在浅井家臣们异样的眼光,以及闲言碎语之下,她终于发现,一切还是应该要靠自己。
享受被人保护那种虚荣心,不愿意自己去拼搏奋斗,向往那种给关笼子里喂养的生活,只要那个笼子够华丽,饲料够高级,主人够温柔,就可以安心地欺骗自己过得很幸福。
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任。
“自己去打拼奋斗好累的呀,有人帮我做我干嘛要流汗流血?只要那个人够帅够爱我就好了嘛!我很大度宽容的哦!”即使在她那个时代,也有不少女孩子会这样想。
只要有钱,愿意供你好吃好喝,女孩子这种感性生物,的确是会对那个人产生特殊的依赖情绪。
然而,靠着他人的温柔和施舍度日,那份同情怜悯早晚是有耗尽的一天的,更别提如果那个人不再有钱,没有能够供你好吃好喝的资本,被供养的女孩子又要怎么办?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也许有人花别人的钱,一点都不会有心理压力,但她的自尊心却不允许。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奋斗获得舒适生活,那么还不如一直饿着肚子,去跟别人为争抢一口粮食,而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种自己去抢来粮食的成就感,恐怕没有人会理解。
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就算那些家臣对你投以异样的眼光,周围有人闲言碎语说难听话又怎么啦?只要忍耐忍耐,不就可以继续过自己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了吗?浅井家处于富庶的近江之地,就算不养闲人,在城里做做女房之类的工作不也很好?
这种盲目崇拜权势的看法,就类似于奴隶反抗主人,其他奴隶只会骂你“主人对你够好了,你顺从他就能过的不错,你怎么能反抗呢?”
当然,长政并不是奴隶主,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那些责难与闲话,也并非出自他本意。这点她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玩游戏你开金手指,也得去把金手指码做好塞进游戏里,学着使用金手指给自己开挂啊!更别提现实里有几个仙女教母能给你变魔法,让你穿金戴银踩着玻璃鞋,去参加舞会钓个高帅富凯子啊!?
花了十多年时间,她才终于打拼出自己的一小片天地——在这乱世能有立足之地,这放在常人来看,或许根本是不能想像的事。
也许就是她这种毫无梦想和幻想余地的地方,才让某些幸灾乐祸想要看她出丑的人失望至极。
在她看来,如果没有努力到最后一刻,那就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太快放弃的人,潜意识就是不信自己努力也能做好。只想着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哪有那么美的事。
天上会不会掉馅饼她不知道,地上可是一定会有陷阱的。就像她每次跑商,基本都会遇到山贼或者海贼。
从一开始的被打劫只能仓促逃命,到想方设法解决一两个劫匪再逃跑,再到现在反过来去打劫山贼——她花了十多年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纪之介的沉默,刺激到了原本淡然叙述的她,她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激烈。
“我要按照自己所决定的道路走下去,绝不受任何外力影响,也绝不会顺从所谓的历史潮流!”
她握紧了手中的书,双眼熠熠生辉,仿佛燃烧着绝不会熄灭的斗志。
“即使是宿命(宿命だって),我也改变给你看(變えてみせる)!”
明明应该是毫无确信的狂妄发言,根本不足以撼动他的心灵,可他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忽然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干嘛对着你说这些豪言壮语呢……”随后,她朝他笑了起来,“但还是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问出了那个问题,大概我现在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定决心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
天色渐晚,纪之介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加贺隆三郎和他的小弟们,聚在杂物堆旁一起嚷嚷着什么。
“喂,サクヤ那家伙,最近好像不太高兴啊。”其中一名少年烦躁地踢了一脚木桶。
“隆三郎,你也想想办法吧。”
“我不是正在想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半响,隆三郎放弃地把头磕上了门板,发出绝望的一声脆响——咚。
“……感觉好像没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隆三郎老实承认。
“喂喂喂!连你都想不出来,我们该怎么办啊!”
“就是啊!难不成去问大谷家的纪之介吗!”
“用你们自己的脑袋好好给我想啊!我可不想明天继续对着她那张愁眉苦脸的脸!”
纪之介没有再听下去,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彻底唤醒他遥远回忆的名字——
サクヤ。
这个名字,他曾一度听到过。
在那个因为意外而流落至的“天界”——另一个世界。
那个笑着帮他拈花、借他伞、送他花,还给予了他直面内心勇气的女孩,就叫这个名字。
原本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随着与她相处逐渐被唤醒的、过去的记忆就可以作证。然而,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终用一种冷静、平淡的态度对待她。
可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必要再对自己的心,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尽管相貌变化有些大,但说话声音也好,瞳色也好,发色也好,都没有发生变化。
在流落在那个世界的时光中,他好歹也是听闻过“整容”这种技术的——据说能把人的相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难道她是去整容了?)他忍不住这样想。
其实,他早就已经意识到、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
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够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感受到自己还在呼吸,才能感受到自己不是虚无的死者,才能感受到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然后……他终于慢慢回想起来了。
(我想……改变悲剧的结局。)
(我想……拯救唯一的挚友。)
(我想……在重来的人生之中,不再随波逐流地活着!)
即使自己不幸也想要改变的夙愿,即使牺牲自己也想要拯救的挚友。
那样强烈的愿望,那样不顾一切的梦想,为什么会忘记呢?怎么能忘记呢?
现在也还不迟——不如说在这无限循环的世界里,有什么迟不迟?
(如果……早一点与你重逢的话,说不定——)
说不定,他就不会绕这么大一圈。
然而,第二天,她就不告而别了。
在其他人都猜测她的行踪之时,他却已经十分明了——她前往的地方,恐怕是小谷城。
◇
时间渐渐推移,终于来到了元龟四年(1573)的初春。
而那棵一年中都挣扎着、试图萌发出生机的樱树,熬过了漫长的寒冬,终于在渐暖的春风中,绽放出了绚丽柔弱的粉白色花朵。
尽管和他记忆中的景色不尽相同,他却不再感到害怕,也不愿再逃避。
她已经很久没再来过这里。
樱花的花期是那么短暂,为了开花结果积蓄了几乎一年的力量,才终于绽开立刻就将零落的花朵——也许直到花落成泥,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推了她一把,让她去面对她自己的心,可他却想要面对她而找不到她在哪里。
没错,他自然是想要面对的,不如说他没有信心可以再隐藏对她的感情,假装若无其事满不在乎。
他静静的靠在小屋的拉门旁思索,一直到天色从明转暗,又从暗转明,从夕阳西沉到朝阳东升,伴随灿烂的阳光普照在河堤上,映衬得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樱花盛开,这一次他没有逃避,没有躲开,而是正视了它的绚烂身姿。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都只是在害怕恐惧。
如果回想起当初给予他勇气的樱花——或许真的会让已经放弃一切的他彻底崩溃。
所以,他选择性地、试图遗忘那段短暂到如同梦幻一般的时光。
可是,内心深处,却又迫切地渴望能够再见一次那样的美景。
希望同样的景色出现在眼前,同样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再次给予他前进、抗争的勇气……
可是,他也知道,同样的瞬间,特定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算这世界的历史不断循环往返,犹如被锁进了时间牢笼中一般,没有尽头地进行着流转。
唯有那转瞬即逝的相逢,再也不会重复发生,唯有那位笑着送他花、借他伞的女孩,不会再次相逢。
那一刻,已经成为了永远。
遥远的时间与空间,已经彻底隔绝了一切。
岁月蹉跎,一期一会。
(人世间的道理,为何会如此苍凉而寂寥呢。)
至此,他终于确信了一件事。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投身纷乱涡旋之中,也许之后的一切悲剧还是会发生,但最肯定的、有一件不会发生的事是——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再次遇到她。
也是因着这眼前过于梦幻的景色,他终于确信了自己的心——
从那转瞬即逝的逢濑开始,他其实就已经喜欢上了樱花。喜欢上了那个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实在太过于疲惫,又或许日复一日的等待,实在是太过于耗尽心力,渐渐的……他沉入了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幻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