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状来看，她根本不能强行带着生病的半兵卫，从今滨城一路急行军赶往小牧山城——开耶完全没想过，如果半兵卫其实和过去一样，是在欺骗她，是在装病的话，她实际上根本不必进行选择。
半兵卫曾指出过的致命弱点——被她信赖的人若是欺骗她，她根本不会察觉，而是毫无保留地选择信任对方，在此时此刻，就成为了她被算计的最有利帮手。
对半兵卫和久作兄弟的打赌，椿的被胁迫毫无所知，开耶依旧沉浸在苦恼抉择之中。
如果她返回今滨城探望病重的半兵卫，那么依照半兵卫缠人的功夫，以及久作像监视者一样盯人的本领，恐怕她根本无法脱身，也不可能赶往小牧山城去见柘榴了。
更何况，就算能和半兵卫解释清楚柘榴和她的关系，也无法让久作同样接受这种说法，久作只会认为她是在狡辩。
因为，如果不把穿越时空这套说法搬出来，其实根本说不清为什么樱井柘榴会变成生驹吉乃，也说不清开耶和柘榴的关系。
毕竟不是谁都像信长一样，接受能力异于常人。也不是谁都像长政一样，对她抱持着绝对的信赖。
只要她离开半兵卫一步，恐怕久作就会认定她是不关心半兵卫——这点她可以笃定，因为久作是个无可救药的兄控，一切都是以半兵卫为中心。
只要一次做的不合他心意，就会失去久作的信赖，他也会直接把你打落谷底，永世不能翻身。
有的时候，开耶也会忍不住觉得，有这么个麻烦的小叔子挺烦人的。
现在久作之所以会认可她，态度也软化许多，完全是因为以往半兵卫每次耍脾气装病，她都深信不疑地赶回他身边，并且贴身照料直到他“病情好转”。
帮着半兵卫一起欺骗她的久作，被她对半兵卫的情意打动，这才为欺骗她而心怀愧疚。
而如果去了小牧山城见柘榴，那么按照路程长短，以及信长的脾气，她根本别想再返回今滨城探望半兵卫。就算柘榴清醒过来，压制住暴脾气的信长，劝说她回今滨城探望半兵卫——假如半兵卫真的病危不治，那么恐怕她也见不到半兵卫最后一面。
“椿，你倒是说话啊。”
“…………”
“你老是盯着地面算是什么事？好歹回答我一句吧！”
“…………”
“你为什么要为那个满嘴没一句实话的骗子送信打掩护？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在手里了？”
“…………”
听着飞鸟质问椿，低垂着眼眸的开耶终于从沉思中惊醒，“好了飞鸟，别再逼椿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半兵卫究竟有没有生病。”
而是——
柘榴和半兵卫，选谁？
亲人和恋人，选谁？
亲情和爱情，选哪个？
然而，此时此刻，开耶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她做出了选择，那么就彻底中计，自己跳进了圈套。
选择一方，另一方就要被放弃掉。
不管最后被放弃的那个人是否会出事，至少在半兵卫心目中，被放弃的那个人……就不再是她所认定的重要之人。
因为真正的重要之人，无法被比较衡量其重量。
“我看他保准有病！脑子有病！被虫蛀了！没救了！”被不吭声的椿搞得气急败坏，飞鸟没好气地嘟囔。
“够了，飞鸟。”开耶的语气冷了下来。
“是是是……不说就不说。”飞鸟瘪了瘪嘴，别过了脸，明显是在闹别扭。
开耶没有犹豫纠结很久。
事情紧急，容不得她慢悠悠地考虑，不论选择哪一边，都相当于在和时间赛跑。
她只能遵从自己本能的驱使，飞身上马，顺手把庆松捞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握紧缰绳，大喝一声，让松风疾驰起来，徒留被留在原地的飞鸟大呼小叫。
不管怎么说，这种选择题，就像“你.妈和你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去救谁”一样让人操.蛋。
开耶此时，心中莫名地燃起一阵斗气火焰，忍不住想逮住派人送信来的信长和久作，把出选择题给她的这两人，一起剁成肉酱碎渣塞进馒头里，丢给狗去吃。
（这些男人们，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一边狠狠在心中咒骂，开耶一边看了一眼稳坐在自己身前，悄无声息看着前方，完全不给她添麻烦的庆松。
（就不能学学大谷庆松吗你们！）
松风的脚力完全不是盖的，看着路两边的景色飞快倒退，逐渐变成自己不熟悉的风貌，深思着半兵卫那封信的不合理之处的庆松终于理清了思路。
反正在马背上他也无所事事，庆松立刻让开耶，把久作要椿送来那封信拿过来，他又重新看了好几遍。
手中握着信纸，心中却愈发笃定，庆松喃喃自语，“……那个男人，是在赌博。”
开耶诧异地低头看向说出这番话的少年，而对方也毫无畏惧之意，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
“赌博？你是在说……半兵卫？”
“你差不多也该意识到了吧？那张灿烂纯真笑脸背后，令人发冷的可怕寒气。”
不论是那张清丽淡漠的脸，还是清澈如水的眼，都让人仅是望上一眼，就会相信他所言非虚。
可开耶却断然摇头，“你错了，庆松。半兵卫他从来都没有表里不一，不如说他就是太过表里如一，才会被人惧怕。如果和一个人不熟，他是不会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别人看的，你能看到的只是他想要给你看的、笑着的那一面。而他在笑着的同时，其实也在运筹帷幄，只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还不熟就暴露本性，会那么做的人不是脑袋有病吗？他之所以会令人觉得可怕，正是因为他放松了警惕，向对方显露出了他没有给对方看的‘真实’。今孔明今楠木也好，青瓢大白痴也罢，纯真善良、冷酷无情，都是我喜欢的他。”
“……你喜欢他？”
“嗯。”
这样肯定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开耶反倒轻松了许多。
有种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突然之间松懈下来的脱力感和解脱感。
庆松继续追问，“不光是因为那份勉为其难成立的虚假婚约？”
“嗯。”
“……是吗。”应答了一句之后，他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向无表情的淡然脸庞，竟然看上去有些落寞萧瑟。
最后，当开耶以为庆松不会再说些什么时，他却淡淡地开了口，仿佛世间一切皆与己无关般漠然。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后悔下定了决心，后悔做出了选择，后悔喜欢那个天才军师……后悔当初与他缔结没有结果的婚姻约定。
然而，开耶却露出了“我想也是如此”的笑容，“其实我早就已经在后悔了。应该早点对半兵卫说出自己的心意，然后哪怕他不愿意也拖着他去成婚的。”
庆松：“…………”他说的后悔不是这个后悔好吗……
微不可查地轻声叹息，他很想保持缄默不再开口。
结果，她也和三成一样，对他的劝说根本听不进去。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抿了抿唇，说出了她也许更加不爱听的话。
“这次的事，我给你的忠告只有一个。世事永远不能两全其美，时流并非那样好违逆，当‘樱井柘榴’成为‘生驹吉乃’——成为这世界、历史的一部分，你能够改变的，已经不再是生驹吉乃的寿命，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庆松语气淡然地说出了极其神棍的话来。
开耶略微蹙眉，“……庆松，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寿命？”
“我不知道樱井柘榴死于何时，但生驹吉乃注定死于永禄九年（1566）5月31日。”而竹中半兵卫？他还能活很久呢。
对于经历过这段历史无数次的他来说，如果生驹吉乃不是那个“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所爱的女人，恐怕他也不会对她的死期记得如此清楚。
听着庆松的话，开耶一阵眩晕——今天已经是永禄九年（1566）5月28日了！
看着开耶催促松风更快一些，庆松内心有些不安地垂下了眉眼。
尽管说了那些话，但他其实也不能确定，有她存在影响的情况下，他人的命运是否会再次发生变化。
因为过去，也只有过三个“因为她的缘故，那个人的宿命和寿命被改变了”的案例出现。
一个是伊达家的第十六代家督伊达辉宗（伊达政宗之父），一个是伊达家的老臣鬼庭左月（鬼庭良直）。
最后一个，就是他。
她的选择，或许会改变、影响到某人的命运，某人的寿命，某人的选择。但这一切也都是不确定的事。
因为时至今日，历史的大方向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尽管很多细微之处都已经完全不同。
历史的无情车轮，依旧在缓缓前进。
还有三天——就将碾过一条生命。
时间大河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歇。
要不了多久，又要吞噬一名生者。
◇
等开耶一路紧赶慢赶，赶到小牧山城，才得知信长又匆匆将居城移回了清州城，只为了能近距离探望柘榴。
但柘榴却坚持要住进信长在小牧山城为她准备的宅邸，因为为了让柘榴能够始终在自己身边，信长在小牧山城特别为她建造了宅邸，甚至还破例给从不出门（信长也不允许她出门）的柘榴，特地准备了出行的轿子。
而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也是从搬去小牧山城的宅邸前开始的。
前两天，才搬去小牧山城没多久的柘榴，终于因为愈发虚弱而陷入了昏迷。
不论是什么医者都诊断不出原因来，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因为每次生产后落下了病根，没有及时治好才导致身体虚弱，而辛苦地一路从清州城搬迁到小牧山城，耗光了这些年积攒下的仅剩的身体资本。
这种扯淡的话，别说信长不相信，就连开耶都觉得极其可笑。
柘榴自己难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那她还硬是要搬到小牧山城去？就算再怎么傻白甜，柘榴也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从来不会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能让她不顾一切地从清州城离开，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在开耶到达小牧山城的生驹宅邸第二天（5月29日）傍晚，柘榴终于醒了。
由于庆松之前的提示，开耶对时间格外紧张，在给柘榴喂下一碗白粥之后，看她精神还不错，也不管旁边信长那难看的脸色，立刻抓住柘榴问东问西。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她的病情。
面对开耶的询问，由于昏迷了好几天都没有进食，柘榴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浮现出一丝虚弱的苦笑，“这该说是病吗？我总觉得好像不太像。因为一开始我只是有些想吐，吐的同时还嘴唇发麻，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路都走不好。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又怀孕了，但总觉得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吉法师又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想搬到小牧山城来。谁想到刚搬来就……”
她刚搬来，信长又把居城搬回清州城了。
（这只喵可真够能折腾的。）看了一眼坦然自若，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信长，开耶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