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笼之鸟不回,出口之语难收。
翌日下午,在蛟龙帮白脸汉子于明迎接、陪同下,宜郎来到该帮九江堂。这是座落在城西深巷里的一处大宅子,外表上只是一处有钱人家的住所,大门口有两个仆人守候。其中一仆人从远处见到他们便马上进去通报。待宜郎刚到大门台阶处,乔达已领着黄脸汉子迎了出来,十分热情、恭敬。
一进院内,宜郎惊见有二十余名汉子左右分成两列垂手而立。在乔达刚对他吐出几声“请”字,两旁汉子便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低头向其施礼。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点声响。
宜郎哪曾见过这种阵势,一时心慌意乱,踌躇不前,急忙说道:“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乔达哈哈笑道:“公子莫要客气。凡是贵客驾临,就理应受到敝堂上下的欢迎。公子虽然年少,但人品、武功足令江湖人众刮目。今日能来敝堂作客,是我乔某的福份,自要表示敬意才是。”他又转脸对这二十多名汉子说道,“公子已成我的挚交好友,今后你们要小心侍候!”
众汉子齐声回道:“属下遵命!”
宜郎此时听乔达一厢情愿,当众宣称是挚交好友,心里却有点别扭。他不由暗自寻思道:“我与你仅一面之交,岂能这般任意称呼!你们既属黑道帮派,自然难免杀人越货,与闻伯父一样要干些于理于法不合的勾当。若成了挚交好友,我不也成了盗贼了!”但现在面对此种恭敬场面,他不好变脸驳斥,只是暗暗后悔不该草率来此。
倒是那白脸汉子于明心细,察觉宜郎脸上露出一丝不快,急忙打了圆场,挥手让众人退下。乔达照旧兴高采烈陪着宜郎走进大厅,分主宾坐下。立时就有随从递上热茶、糕点。于明又将姓杜的黄脸汉子介绍一番。宜郎才知他叫杜大雄,与于明同为该堂副首,意即副堂主。
乔达道:“公子来到这里就是半个主人了,要多住些日子。卧室已经在后院安置妥当,今后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千万不要见外。”
于明乘机解释道:“乔堂主和我等都是粗鲁之人,心直口快,公子相处久了就自能知道堂主的为人。为了帮助公子早日找到仇人,今天上午堂主就派人到各地查寻三年前眇左目之人。如果沿江和鄱阳湖一带确有这类眇左目的江湖人物,理应能够寻查得出。”
宜郎见他们这般热情,心中不安,拱手深深揖道:“在下乃乡野小民,无德无能,受贵帮如此盛情实感惶恐!今日前来应约拜访,只待叨扰片刻即要告辞。请堂主切莫大费周张!”
乔达一听,面露不悦,抱拳怏怏说道;“乔某是见公子夜宿郊外,方斗胆力邀公子居住舍下,聊尽地主之谊,别无他意!不想公子如此看不起我等,宁愿餐风饮露也不愿逗留,若嫌弃乔某,乔某岂敢挽留!”
宜郎未料乔堂主说出这番话来,慌忙摆手道:“堂主错会在下的意思了!在下并非木石之人,岂不知堂主仗义助我之举!实因在下无德无能,不敢给贵帮添麻烦,倘若堂主疑我不敬,倒让在下进退两难了!”
于明马上劝道:“公子不必多虑。昨夜惊扰承蒙不予责怪,反而托付寻仇之事,且身怀绝技却不矜不伐,足见公子乃诚实正派之君子。这才使我家堂主有心结交,觉得公子毕竟初涉江湖,独居野外实难心安。邀你在此暂住,既可免除寒霜夜露侵身,亦可共商寻仇之策,除此实无他意。至于公子担心叨扰实无必要。本帮都是豪爽好客之人,公子身在江湖,自也应入乡随俗、不拘小节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宜郎哪好意思再予以拒绝,只得谢过,决定住上几日再说。于是众人又寒喧客套一番,便由于明领着宜郎来到后院边厢房。宜郎见卧室果然准备停当,虽然简朴却整洁干净,比住客店自是要强。心下不胜感激。
少事休息,将近黄昏,于明又过来请他赴筵。到了后院正房内厅,见乔达和杜大雄正坐在旁边靠椅上,一位汉子站在厅内,似刚刚禀报了什么。乔达眉头微锁,正对杜大雄道:“你去拿点银子将那个叫花子打发走,不必与他为难。”
杜大雄应声而去,乔达站起,引着宜郎到酒桌旁就座,笑道:“大门外竟来了一个寻碴生事的叫花子,开口就要一百两银子。看门的兄弟与他言语不合,动起手来,只好让杜贤弟去料理一下。”
宜郎一听,自也明白那叫花子是来闹事的,心里寻思:“看门的那两人肯定吃了亏,这才让杜大雄去料理。看来在江湖上办事确实不易,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会招惹你。”见乔达、于明欲举杯敬酒,便谢道:“等杜副首来了再饮如何?”
乔达正欲开口,却听前院隐约传来呼喊声。于明马上站起来道:“待在下也去看看。”刚要离座,却见先前禀报情况的那名汉子又急匆匆赶了进来,神色惊慌地禀道:“那叫花子嫌五两银子太少,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脏话,杜副首一气之下与他打将起来,哪知叫花子武功非同小可,杜副首被打倒在地上了!”
乔达一听脸色大变,腾身站立道:“公子稍坐片刻,这叫花子来者不善,在下得去会会他!”说着便与于明急速朝外奔去。
宜郎此时哪还坐得住,心下也觉这叫花子好没道理,哪有要饭的嫌五两银子太少,那已足可美美吃上好几个月了。这人自是倚仗武功高强,前来无理取闹。他担心乔达他们吃亏,也离开座位跟了过去。
来到前厅,暮色中只见大院里一片纷乱,十多名蛟龙帮的兄弟持刀舞剑,围着一个衣衫烂缕、蓬头垢面、身材高大的叫花子,另有四、五人正被其他帮丁搀扶到一旁,神态狼狈,其中正有那杜大雄。
叫花子徒手站在场地中央昂首挺胸,竟似未把众人放在眼里。
乔达见状喝斥一声,纵身一跃,已从人群头顶上跃到场内。众帮丁立即向后撤开。乔达自是见杜大雄及几名兄弟受伤,心中难以遏制恼怒,也不说场面话,一个箭步蹿到那叫花子面前,只见他抬左臂忽上忽下,右臂却在画圈间陡然骈指直取对方双目,动作快捷凌厉。
叫花子一见迅速闪身抬手隔挡,不料乔达施出的这招剑摘龙珠乃是虚招,左拳竟奇快无比的击向对方暴露出的右肋。叫花子自也未曾料到乔达这招虚而实、实而虚之技法,竟“砰”的一声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个正着!
站在正厅台阶上的宜郎见乔达的这一招式十分古怪,猜是他的拿手招术。看他的力道虽然不算威猛,但动作纯熟、速度快捷,若让他来应对也必然躲避不了,听到击打对方肋骨之声,心下不由担心叫花子能否承受得了。
再看那叫花子,被左拳击中却并未像众人所料定的那样横飞出去,只是应声退了两步,摸了一下后脑勺,嘴中大声嘟囔道:“这一招倒还有点邪门,老子没见过!”
宜郎一听语气这般熟悉,赶紧好奇地仔细一瞅,才看清原来这乞丐竟是十余天前在城南客店中拼过一掌的那个粗鲁大汉!没想到短短时日,这大汉穿着破烂不说,脸上全被油泥沾污、头发又乱又长,活生生一个街头叫花子打扮。
这时乔达见自己势大力沉的一拳打中对方的肋骨,竟还若无其事的站在对面,心中大惊,情知又遇见了一位江湖罕见的高手!
他曾以为除杨帮主、丁府以及各大门派少数高手外,自己已可傲视武林。可自半年前遇上三剑神君,被其神奇一剑刺瞎左目后方知天外有天;昨晚偷袭宜郎,见到宜郎那匪夷所思的身法更觉自愧莫如;哪知万未想到今天又来了一位绝顶高手!自己使出的那招“戏珠藏龙”乃是师门大洪拳之绝技,力道亦可碎碑裂石,本以为用了五成力道的这一拳足可让对方叫爹喊娘,不料此叫花子竟然浑然无事!
瞬间他已知这叫花子必身怀铁布衫之类的硬气功,而且已练到了极高的境界,足可惊世骇俗了!此时他面色凝重,自忖相斗定然讨不了好去,只是当着众手下人的面无法收场,只得压住心里的惊慌,左右闪步腾挪,寻找防身破敌之道。
正在这时,突然只觉眼前人影一闪,有人从身后腾空跃进场内。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宜郎已挡在他的面前,正面对那乞丐施起礼来。
宜郎对粗鲁大汉一揖道:“壮士别来无恙,在下有礼了!”
粗鲁大汉一见,急忙揉了揉眼,看清来者却喜出望外地蹦起高来,粗声叫道:“唉哟小主人,你怎么在这里?害得老子找了这么长时间!”
这一句话前恭后倨,不但让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亦令宜郎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宜郎疑惑问道:“壮士有何事要找在下?”
粗鲁大汉却喜滋滋地对大家团团作揖,说道:“老子冒犯之处请你们别生气!老子也不要你们银子了,就请你们离远点,老子有话只能对老子的小主人说!”
听他如此胡乱称谓,宜郎一时啼笑不得,见他出口实在粗俗,便拱手说道:“壮士能否改掉那口头禅?不要出口如此混乱不雅!”
粗鲁大汉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几日总有人纠正老……的习惯。好,听你小主人的,从今日起我一定改就是!”
乔达适才见宜郎插手,替自己接住这难缠的对手,心中大感宽松;此时又见这乞丐不仅与宜郎相识,而且露出如此情态来,心中自又疑惑不解。见这乞丐不再闹事,他也就趁势收场,一个手势让众人扶着伤者退下,向宜郎揖道:“乔某就在前厅候命!”
宜郎见这粗鲁大汉一口一声小主人地叫着,对他甚是恭敬,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等到众人散去便问道:“壮士有何事赐教?”
粗鲁大汉却纳头便拜,道:“在下拜见小主人韩宜郎?”
宜郎一听,急道:“壮士何以如此折杀在下?”他急忙上前搀扶,又捺闷问道:“壮士从何处得知在下的姓名?”
粗鲁大汉爬起来说道:“嗨!我那天与你比试掌力输了后,第二天想起师父说过,一人在外容易受骗,就去找你想交过朋友。谁知店老板说你与你伯父走了。老子……我就住进你的房间,以为你还会回来,不料连着两天没有等到你,却等到了你那更不好惹的义父……”
“哦!”宜郎急问:“你见到了我的义父?”
粗鲁大汉大声叹道:“唉,没见到我怎么会叫你小主人?那天晚上他来到客栈,打听你上哪儿去了。我便缠着要与他比拳法,追到墙外与他打起赌来,本来说好谁赢了就给谁当三年仆人。结果我没赢,他却叫我务必找到你传句话,只需给你当一年的仆人就清账。你想,这么便宜的事傻瓜才不干!这不就满城转悠寻你了!如今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仆人的日子从今天算,一年后的今天就该还我自由身了!”
宜郎此时只关心义父传了什么话,无暇顾及这仆人之事,急忙拱手问道:“请问壮士,他老人家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
“他是这样说的!”粗鲁大汉模仿道:“‘找到了你那小主人,就让他再去那个酒楼。’他让我当面背了十遍,我可一个字也没记错!”
宜郎心中已按捺不住要去天兴酒楼找义父,但想到眼前事尚未了结,乔达等人正在等候。他只好稳住情绪,说道:“壮士能让在下得知我义父的下落已经感激不尽,仆人之事只是我义父的玩笑话,不必当真。不过壮士为何这般模样,是否没有银两了?”
粗鲁大汉讪讪笑道:“我前几日见好吃的东西太多,不知怎么就花掉了师父给的一百多两银子。这几日露宿街头,饥饿得很,刚才路过这里,见这家人不但有钱,而且连看门的也会点武功,定是江湖上为非作歹的帮派。师父叫我缺钱时就找这样的帮派索要。只是这里人也太小气,把我当叫花子一样看待,只想用几两银子打发我。”
宜郎听他说几天内便吃掉那么多银子,一时吃惊不小。寻思道:“一人尽管顿顿吃山珍海味,也断难在几天内吃去那么多银两,定是那些店家欺他懵懂憨厚、不谙世情,骗了他不少银子!像他这样吃穿开销全无盘算,其师父怎么放心得下,竟让他一人出来闯荡!”
他自上次见面后,便觉得这大汉憨厚正直、纯朴无邪,尤其一身武功令他十分钦佩。现见其处境比自己还糟,顿起怜悯之心,于是拱手问道:“请教壮士姓名?”
粗鲁大汉说道:“师父给我的起的名字叫干莫。说是我们呆的那莫干山曾出过两柄绝世宝剑,叫干将、莫邪,他说取莫干与山同名不妥,便颠倒过来称我干莫,让我向那两柄宝剑一样名扬天下。”
宜郎自然知晓春秋时干将偕妻子莫邪铸造同名雌雄宝剑的传说,觉得他的师父倒也有趣得很。当下说道:“在下也是今天才到此处坐客,你且随我前去陪罪,倘若乔堂主不计前嫌,你我今晚就在此住下,明日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干莫咧嘴笑道:“那我吃饭就不愁钱了,这仆人倒也当得!”
当下宜郎领着他走进大厅,向乔堂主等人陪罪、解释一番。乔堂主这方如释重负,欣然应允,立即吩咐手下人准备热水、房间,让干莫洗嗽换衣。直到干莫收拾一新才聚到后堂饮酒叙谈。
宜郎碍于乔达盛情,又想妥善安置干莫,只好打消今晚去找义父的念头。闲谈中便对乔达说道:“在下明日一早就要去找我义父,恳请堂主不知能否暂时收留干壮士,等我与义父商议后就来接他?”
乔达笑道:“干壮士乃是世外高人,今晚若无公子,敝堂损失多少银子事小,只怕在下已身败名裂、无地自容了!说来也是不打不成交,只要干壮士不嫌弃,这里便是他的家,敝堂上下自当尽心伺候。”
干莫此时正狼吞虎咽,一桌丰盛酒席被他风卷残云,不一会儿便吃去了大半,听到此言便打着饱嗝插嘴道:“要是顿顿都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老子和小主人干脆就在这呆上一年!”他吃得舒服惬意,不知不觉又带出口头禅,自己却浑然不觉。
乔达知他是浑人,并不介意,点头笑道:“不要说一年,倘若公子与干壮士乐意,一辈子呆在蛟龙帮也无妨。到时请杨帮主委以重任,凭二位的武功,职位定在我等之上。”
宜郎一听,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心中寻思:“干莫心地纯朴憨厚,但对江湖是非善恶分辨不清,若日后加入黑道帮派,一旦被奸人利用,依他的武功,江湖上岂不陡添风波?看来日后有机会还需多与他接近,以免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