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陌一直记得那一年的严冬冰雪。那一年他十一岁，贫穷夺走了他孩童的天真与锐气。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衫，蓬头垢面，不知温饱为何物，他的皮肤皲裂流脓，他的肩头被皮绳割伤，由于没有医治，那道伤口渗出黑色的血来，深可见骨。可是绀陌依旧倔强地背着皮绳、脚步毫不停歇地往雪山上走。
即便皮肤全部烂掉、即便胃部因为长期饮食冰雪变得巨疼无比他也绝不停歇，因为皮绳上捆住的是他病弱的母亲。
雪山上住着一位能治百病的高人，高人一年只下山一次，绀陌等不了一年，所以他背着母亲从破落的沽浪村一步步走过来，在城里是不会有医师接收贫穷病人的，所以他只能来到这里，来到这满是白雪的雪山上碰运气，反正没有母亲他也活不下去，如果见不到高人，如果高人也不肯医治母亲，那他就带着母亲一起从雪山上跳下去。
一颗冰蓝色的宝石被他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宝石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散发着温暖湿润的气泽，这也许就是他尚未冻死的原因。
宝石珍贵，璀璨夺目，若是卖给商家一定能获得不菲的财物，可是绀陌却从未想过要将它卖掉，母亲也从未想过，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钱财珍贵许多，例如使盲童的双眼能够见到光明的那份恩情。
沽浪村被海浪吞噬时绀陌因忍受不了同龄孩子轻薄嘲笑母亲的话语而负气出走，并扬言不找到父亲就绝不回来。他一个盲童，跌跌撞撞竟也跑出许远，远到等母亲找到他时已经是三天后。
三天，滔天的巨浪已经离去，它的离去还带着隐隐的怒气与不甘。沽浪村一片破败，海滩上堆积着海藻或动物腐败的尸体，整个世界都变得猩红一片，方圆百里都见不到一个活着的物体，不过这些还是盲童的绀陌是看不到的。
他只闻到了铺天盖地卷席而来的腥臭味，那股味道熏得他几乎要晕死过去。他死死地拽着母亲痉挛颤抖的右手，不敢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这里已经发生了连母亲也无法承受的变故，他不敢说话，他怕母亲崩溃。
耳边只听得到母亲急促哽咽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没有海鸥的鸣叫、没有海浪的潮声，就连最过寻常的风声也听不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黑暗。
沽浪村所有的人都死在这场赤色的海难里，包括他的两个哥哥。而他和他的母亲居然意外地活了下来，两个最弱势的人却活了下来，既然活了下来就应该想方设法地继续生存，他的母亲的确脆弱，可脆弱又坚强。脆弱的是她作为女性的身体，坚强的是她那伟大的、不肯放弃屈服的心灵，正是拥有这样一位母亲，所以绀陌才存活了下来。
他和母亲的性命早已联系在了一起。这世上又有多少儿女的性命能真正和父母联系在一起？无论多少，绀陌就是，所以他一定要爬上雪山，所以他一定要救活母亲，否则他宁可随着母亲一起死。
许多相爱而不相守常常约在一起共同死亡，人们为这种行为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殉情。可是又有多少人愿意同父母一起死、愿意真正地去爱父母？没有人敢承认，所以人们又创造了一个很美的解释——“父母爱你，所以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儿女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这是实话，很多人都懂得去利用这句实话，然而绀陌不能，因为他是绀陌，因为他只有母亲。
“人鱼的血肉真的不可以起死回生么。”绀陌想起赵猎户劝慰柳上梢时说的话。
“你没有找到雪山上的高人？”
“找到了……”绀陌眸子一暗，“只是在我找到他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丁凝光轻声道：“这柄长春剑是那个高人送给你的？”
“是。”绀陌脸上浮现敬畏之色，“他留我在雪山上，教我识字、教我武功，是我的再生父母。”
“——人鱼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师父说只有人鱼肉才能使母亲起死回生。”
“所以你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贤云阁？”
“是。”
丁凝光微微一笑：“绀少侠待人都是如此坦诚？”
绀陌一愣，旋即道：“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绀陌和丁凝光说话期间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们越往前走周边的气流就越是寒冷，绀陌背着丁凝光，默不作声地将内力输送进她的体内。丁凝光俯身道：“你要的答案就在前面。”
前面是被人用掌力砸开的冰道，他们刚一走进冰道就听见了一阵人类凄厉的悲嚎，两人皆是一愣，随即绀陌移动步伐，身形一晃，立即掠进冰道深处。
冰穴内灯火澄明，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所有人都聚集在里面，发出哀嚎的人是陈盛盛，她极其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她的双腿上布满坚硬丑恶的鳞片，那些鳞片持续向上蔓延，青葱般的双手已经变成野兽的尖爪，她哀嚎着、哭叫着，可惜这些并不能阻挡她将要变成怪物的事实。
她的身旁躺着一个肌肤焦黑成碳的尸体，尸体的两只手死死地卡住自己的喉咙，嘴巴大张，紫黑色的舌头吐露出来，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脱落。
“杀了我……”陈盛盛美丽的眼珠里满是泪水，“求你……杀了我……”
丁凝光轻叹口气：“快去割断她的喉咙——在她变成半鱼之前。”
绀陌捏紧剑柄，在青色的鳞片蔓延上陈盛盛脖子的那一瞬间一跃而起，青光形成一道凛冽的闪电朝她劈去！
烛光一闪，一根软鞭如一道暗影般缠上绀陌的剑身，两股强韧的力量混居在一起，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威慑力。绀陌认清来人，手腕一转，长春剑如游蛇一般晃动身躯，剑刃与软鞭擦出间隙，绀陌向后一滑，顺势抽出长春，只见古白鸠立在陈盛盛身前，嘴角因竭力阻止绀陌而流出血来，绀陌看出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击败他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气力。
古白鸠蹲下，望着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的陈盛盛，他的眼睛里出现癫狂之色。“等一等、再等一等，洪全一吃完人鱼肉就立即毙命，可陈盛盛还活着，这痛苦一定只是暂时的，若是熬过了这痛苦——”
“若是熬过了这痛苦，她也不可能获得永生，这世上从没有一个生物能获得真正的永生。”丁凝光冷声道，“她只会变成你们在密道里见过的那种怪物，那种无知无识、只懂得食人骨血的怪物。”
怪物原本是人，因为吃了人鱼肉所以才变成了怪物。
丁凝光话音刚落，绀陌立即腾空而起，封住古白鸠的肩井穴，一剑刺穿陈盛盛的咽喉，陈盛盛丑恶的身体停止扭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暂的噶呀声，目带感激地望了绀陌一眼，而后永远地闭上双眼。
冰棺里的美人鱼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鱼尾上被人挖去了两块碗口般大小的鳞片，那里面露出青白的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莹儿瘫软在冰棺角下，双手抱住脑袋，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慌乱。喜儿进入冰室初见她时本想臭骂她一顿，可自那时起她就是一脸明显受了惊吓的可怜表情，喜儿胸中的那股怒火生生地被自己压了下去。
丁凝光抬起双臂，摸索着朝莹儿的方向走去，手臂中途被喜儿扶住，然后喜儿牵着她来到莹儿身边。
“我父亲赵猎户在哪里？”
莹儿抬头，看着丁凝光那张熟悉的脸，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住她的双腿大声哭泣起来。
“你别哭了，”喜儿蹲下轻拍她的后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哭，快点回答小姐的话。”
莹儿抽泣着道：“我、我也不知道——我一把老爷带到冰室，他整个人忽然、忽然裂成了碎片……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问出我父亲的下落，我从未想过会变成这样！”
丁凝光身体一颤，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父亲的胎玉在哪里？”
莹儿伸出手：“是这颗蓝色宝石么，老爷一、一不见，这颗石头就落进了我手里。”
丁凝光松了口气，抬手接住喜儿递给她的宝石。
“你很奇怪是不是？”丁凝光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绀陌站立的方向，“你在想为什么你剑上挂着的宝石和我手里的这块一模一样。”
绀陌道：“是。”
丁凝光抚摸着手里的宝石，表情纯澈温柔，仿佛是一个母亲注视着自己襁褓中的婴孩。“这颗宝石被我们人鱼族唤作‘胎玉’，每个人鱼都是含着它出生的，每个人鱼都有自己的胎玉，那块胎玉会保护人鱼避过灾难，绀陌，你的胎玉是谁给你的？”
绀陌答道：“是我师父。当初他经过渤海旁边的村落，见到我和母亲孤苦无依，所以就治好了我的眼睛，还将这块护身符交给了我。”绀陌将那块宝石取下握在手里，“那时我去雪山找他，是他见到宝石才认出了我。”
丁凝光微笑着道：“你师父的名字是不是叫做丁岩？”
丁岩？又是丁岩。
“我不知道，师父没跟我讲过他的名字。”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你的父亲很可能是赵猎户杀的？”
绀陌的手下意识捏紧剑柄，丁凝光黯然道：“你父亲虽不是我们杀的，但他确实是因我们而死，你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注：小说里人类吃食人鱼肉所呈现的反应来自高桥留美子的作品《人鱼之森》，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下一章会写出具体的反应，到时候就不多做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