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战争司建仙一生都不愿再回顾。
但作为仙，凡经历的一切都会留在记忆中。除非刻意将它们剜去留下一片空洞，或者投身入轮回，由地府的灵海洗清。否则，哪怕不去回忆，也时时隐隐作痛。
而有些记忆，注定必须刻骨铭记。
当他第一次将那场战争描述给老天帝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场。
宫殿在一座座塌陷，天帝的仙身被打得寸寸断裂，又被彻底轰成粉末，他的仙魂握在那个恶魔手中……其他的仙，他们恨的流出血泪，也还是只能任其宰割，仙身被灭，仙魂被打散……银虎卫挡在帝后身前，一样瞬间被灭，然后是帝后……接着是天宫的一切生灵，连池中的鱼，甚至空中的飞蛾，花草树木都不放过。
这都不算什么，最恨的是，他竟圈禁了所有的仙魂，扔进了那个叫做鬼府的地方。
那扇永不会开的永灭之门之后，那个能把一切魂魄化为虚无的所在。
司建仙能做那唯一的一条漏网之鱼，是凭着画五送他的一件仙器，一个小孩的玩具。
那是他陪着画五玩捉迷藏时，那支笔画出来的。
能遮掩生灵气息，化作一切死物。
画五就用它在捉迷藏时作过弊。
在那一切发生时，身体的反应快过一切，他化作了一抔宫墙的粉末。
只因，整个天宫几乎都成了粉末。
后来，他就是在那一片粉末中，凭着魂体，一点点的寻找自己的身体，慢慢拼凑。仙嘛，身体毁了可以修，灵魂散了也能重聚……
可进了永灭之门，就什么都没了。
再次为天师始祖讲述那些往事时，司建仙已经冷静许多。
他的心中存着恨，这些恨让他越来越强大。
也是这些恨支撑着他，慢慢找回自己，又一步步地重建他的家园。
“老天帝说，那扇门曾经开过。”
讲这句话时，司建仙露出微笑，如释重负。
“他是因为那扇门开了，感应到了强大的气息，所以才回来查看的。”
不用日日用仙力填那雪山大阵的天师始祖，在天宫修养了两日，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白发重新变黑，胡子也剃的干净。
他点了点头，略思索了一下。
“原来老天帝说他们会回来，是这个意思。”
只是他们终究进过那扇门，留下的，恐怕只有残魂。不经历几千几万次的轮回，怕是灵魂难以补齐，又何谈回归。
原来那天下间，熙熙攘攘，茫茫的人海中，有他们昔日的好友，正经历着一世又一世的喜怒悲忧，浑然忘了他们也忘了天宫。
如此想着，只觉得流过天宫的风更萧索了，更有一种如雪般冰冷无边的寂寞。
天宫的日子冰冷难捱，人间却热热闹闹，转眼一年又一年。
已经能将《古诗万首》倒背如流的云小五，又背完了人间各种人物志，地方志，以及野闻传说。这些没能对他修仙产生任何帮助，唯一的所得，大概就是如果他要收徒了，可以告诉他的徒弟们，即使沟通不到你的灵魂，也不必去背书做什么升华。
无法触及灵魂，又哪来的升华。
但他修仙的热情从未消退。
他开始研究他的那支笔。
他的笔是有神通的，他是不是可以把那神通嫁接到自己身上来？
如果他用那笔画出一个灵魂，装进他的身体，不就能修仙了？
于是他对着水面，画出了自画像，尝试将它，吸进自己的身体，可惜失败了。
自画像消散在风中。
他只好去旁观别人修炼。
哇，灵魂离体了……
哇，坚持了三秒……
哇……
仿佛很简单的事情。
大家都在修仙，只有他是个闲人。
他绕到泉山后山，喂给每一个见到的鸟兽寻犀草花瓣，等他们吸收完，再和他们说话。告诉他们如何折腾自己的灵魂，如何就能修仙。
又给每一株花草，树甚至山画上嘴巴，画上眼睛……
云怀青随他折腾，只要他不拆了云怀山庄，怎样都行。
连木更甚，还会给他建议，嘴巴应该画在哪里，鼻子大点还是小点之类的……
直到他开始在他的院中画一个阵。
那是一个会攻击灵魂的阵。
连木吓坏了。
“你就那么想修仙？”
“也不是那么想，但大家都在修仙……别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那我不修仙了，我陪你一起不修仙怎么样？”
“哦，还可以这样？”
哼，变成三岁小屁孩了，果然好对付。
连木嗤之以鼻……
小五在云家过完了第三年，某天趁着夜色格外浓，留下一封书信，跟着连木偷偷下了山。
两个少年走江湖，一路自然是要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
可惜再靓仔的侠，腰包空了也很难过。
荒郊野外找个树或者万家灯火里挑个房顶都好住，就是再也不能下馆子，只能继续吃自己做的白水煮菜，有点难以忍受。
连木倒是想展示一番厨艺，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小五突然想起，他的须弥戒中，还有云怀青早前送他的一堆宝石跟玉钗，谁说他穷了，他明明还是腰缠万贯！
连木彻底没了展示厨艺的机会，他们又恢复了每天下馆子住客栈上房的潇洒日子。
这天，他们到了离开云城北上后的第一座大城。
小五已经可以对那些高墙大门视而不见，轻车熟路地入了城。
人间的每个城池虽然都几乎一样的房屋建筑和一样的行人车马，但每个不一样的城，都有些不一样的风情。
可能不一样的人群就会聚起不一样的烟火气息吧。
就比如每个城内都会有些特色美食……
他们的第一站仍然是最大的酒楼。
牌匾上赫然写着“天下第一楼”，一进门，豪气立现，大堂的挑高极高，中央围着一个高台，有歌女献唱舞女献舞。他们上了楼，选了个方便看歌舞的包间。
小五对着菜单一番豪点。
连木对他的作风早就习以为常，静看那小二越来越开怀的脸色。
无非就是吃掉一支玉钗，小五的须弥戒里多得是。
不料他们结账时递上一支玉钗，那小二的却一脸为难。
难道是只收银子？小五正打算摸银子出来，却听小二的说，“您这支钗，也就抵得上一盘菜的钱，您可点了足足十八道菜。”
得了，终于碰上一家黑店了，小五的眸中闪着兴奋。
一般来说，遇上黑店，就代表他们又能吃到一顿霸王餐了……
连木将跃跃欲试的小五拖到身后，淡然开口，“恐怕您的十八道菜也不值这一支钗。”
钗是好钗，菜也是好菜，可惜都时运不济。
那掌柜来了，陪着笑，对着空盘说瞎话，“您说不值，许是那菜不合您胃口，但您看看，咱楼里这装修，还有这歌舞哪一样不是花了大钱的。您看在这些的份儿上，也得给点赏不是？”
连木笑了，“哦？大钱？不知掌柜的说得是多少。想必是欺我们年少无知了，还是您真的不知道，这一支钗，足够买下整间酒楼呢？”
小五震惊了，“什么？这钗这么值钱？我之前付账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连木不搭理他，反正你钗多……
掌柜的：“……”
最后掌柜的钗也没得，倒是倒贴了不少熟食点心，给小五的须弥戒好一番补货，总算请走了两尊大佛。
然而当夜，就有人摸到他们住的客栈，进了他们的房间。
小五被吵醒很是撒了一番起床气，把那贼揍得差点自闭。
通过那贼他们才知道，原来这整个城就是一个黑城，什么客栈酒楼大店小店的，都被那城主把持着，遇到外来的豪客一律不放过，定要搜刮干净了，还每个月沿着长街收保护费……
无奈，他们只好连夜住到了城主府。随便找了个房间睡到天亮，然后去找那城主。
揭竿起义，取而代之。
也是在这个时候，云城的云怀山庄，庄主的书房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如果天师老头在这里，就会知道，那正是本该在天宫的老天帝云怀。
不过，云长喊他，老祖宗。
其实当初在雪原，若老头能稍微留心一点云怀青来自哪里，又再仔细推敲下云怀青的名字，也许就会发现些端倪，只是他虽然知道老天帝的名讳，却从未喊过，自然不会特别关注。又加上怎么也不敢想天帝会经历那一番险些寂灭又侥幸转世入轮回的遭遇，更自然不会冲到凡间去找人。
如此错过。
……
云怀看着眼前的儒雅男人，这是他的儿子，也不是。
这只是他的儿子一片残魂的转世。
即使他传给了他养魂修仙之法，不必让他去尝那转世轮回之苦，也依然要他自己在漫长的岁月中去慢慢修复神魂，余下的，他也无能为力。
好在有风眠陪着他，还有那只，投胎做了他儿子的白虎。
很快，他就要去跟那个家伙决战了，虽然两人立下了誓言，无论谁生谁死从此都恩怨两消，但以那个家伙的无耻程度，若是自己死，他必不会放过他的这些后辈的。
所以，他得先做些安排。
“将云家弟子都遣散吧，有自愿留下可以留着。我已经将整个山庄四周布了阵，又将我的本命仙器化作结界围住了这里，三天后，阵法结界就会正式开启，届时整个山庄就会消失在世人眼里。此后，你们就在此隐世修炼吧。待我回来，或者别的什么契机，云家自会重新现世。”
云长诧异，云怀山庄可是如今最大的修仙山门，弟子个个都修为深厚又各有神通，又怎么选在如此繁荣的时候选择归隐？要知道，他们一旦闭世，一定会有些别的仙门起来，说不得将来还要抢地盘，抢弟子……他倒是可以不争，但别人却不见得愿意放过呀。
不过老祖宗可不是胡闹的人，他这样做，自然也有他的用意。
“老祖宗，可是云家将有什么劫难？”
云怀摇头，用一种浑不在意的语气，为他解惑。
“不是什么劫难，我有一宿敌，待我闭关后会来找麻烦罢了。”
“原来如此。只是……别的倒没什么，有两个弟子跟怀青极为亲厚，云小五和连木，前些日子贪玩跑出去了，也不知如今到了哪里。不置可否等寻回他们，再归隐？”
那两个家伙都不是简单的，恐怕三天找不回来。
“无妨，我会亲自把他们带回来。”
很快，云家的弟子都接到通知，云家要闭世万年不出，弟子们去留随意。
三天后，泉山上的云怀山庄突然消失不见，又恢复成了一座普通的怪石嶙峋挂着清泉的原始山林。
云怀找到小五和连木时，小五正琢磨着如何当个优秀的城主。
连木建议他找个合适的人来当，他们直接当甩手掌柜，不过小五一定要过把瘾。
他很无奈，只好充当小五的狗头军师，时时为他出谋划策。
小五虽人生经验少，但他阅历丰富啊。亏了连木给他找的那些升华灵魂的书，使得他如今不说学富五车也总算见识广博了。所以如何治理一个城，还是有些理论基础的。
第一步，他们将那无良的城主绑了，沿着主街，从街头到街尾游行三圈。
效果是很显著的，当天，整个城的民众都知道他们换城主了。
待看清跟在那押着人的侍卫身后的两个少年时，那客栈和酒楼的掌柜，吓得差点当场闭眼。
他们也离闭眼不远了。
新的城主下令，以后不收保护费了。
不过……
“天下第一楼”和“天下第一客”除外。
一个酒楼，一个客栈，保护费加倍。
原本那黑心的城主就只给他们留了仅供生计的银子。
这新城主更黑……
那天云怀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小五还以为他是个来求助的苦主。
虽然他看起来并不像。
倒是连木，从他出现就变得格外警惕，有意无意的把小五往自己身后放。
“老爷爷，你也在这里丢了什么东西吗？”
小五问。
云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血脉气息，已经认出了他。
笑眯眯的，忍不住逗他。
“是啊，我丢了一个小孙女。”
“……”小五很震惊。
他的脑中闪过了很多书中的情节。
比如，少女在僻巷中遇害，人们找到她时……
比如，少女看不上娃娃亲丈夫，与人私奔却遇人不淑……
比如，少女与家人拌嘴，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回来时却已是……
但他身为一个城主，不能在苦主面前露怯，否则怎么让人信服呢。
于是他说，“好说好说，您把您孙女的画像给我，我一定能帮您找到她的。”
“哈哈，那倒不用了，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
语落笑容已收，面上恢复了严肃。
云怀把小五和连木带回了天宫。
他没去向云长解释，因为时间自会为他说明一切。
连木不曾反抗。
小五有些懵懂，不过他在天宫看到变年轻的老头时，也就明白了。
只是他到底不算真的明白。
直到老头一脸复杂地从他身上取回戒尺。
她想起那无忧无虑的两千年。
她看到空空如也的宫殿。
……
正如老天帝所说的，她终要回到天宫，终要背负起她的责任，哪怕是枯守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