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云怀山庄每年一度收新弟子的日子。
小五终于有机会认识云怀青口中那些穿白色道袍的师兄师姐们。
他们中间不乏一些已经修仙几百年之人，瞧着却都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让小五觉得挺稀奇。
在云家住久了，耳濡目染，小五也知道如今修仙艰难，无人能真正到达那仙人境界。像他们这样的，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天才，通过修仙，得以延年益寿。
而更多人，只能被淘汰。
也因此，虽然云家每年都对外收新人，弟子的数量依然不多。
此时，云家的那片广场上站满了人，来报名的人排着队接受云家的入门测试。
小五和云怀青两个闲人坐在广场后那座大殿的顶上，吃着点心聊着天。
“这么多弟子，你爹教的过来吗？”
“放心吧，等入门测试结束，不会有这么多人的。而且，不是我爹收弟子，是他们。”
云怀青指了指队伍前面，正指导新人如何测试的几个师兄。
“哇，他们这么厉害，都能收弟子了。”
“他们是不得已，你再看那边。”
小五顺着云怀青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山石林木的园子里，其他的师兄师姐或躺，或坐分散在各处，正专心修炼。
“云家的功法只是引人入修仙之门，不会一步一指引，为弟子安排好成仙之路。要走什么路，领会哪种神通，都全看自己。也没有什么师门传承之类的，所以他们中间，只有打架输了的人，才会去带新人。而且，教新弟子很简单的，如果你愿意，明年你也能收弟子。”
小五点点头，“我愿意啊。”
云怀青失笑。
这时，他们注意到新人的队伍中一个孑然独立的少年。
在一片白袍中，只有他一人，着一身黑袍，很是显眼。
小五仔细打量他，却觉得他身上独有一种孑然寂寥的气息，倒是和黑袍还是白袍没什么关系。
他的脸看不清楚，仿佛笼罩在一片白雾中，他安静地随着队伍移动，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突然，他抬头朝着大殿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小五还是觉得，他是看向了自己。
那一眼，让他的心陡然乱跳了几分，似是有什么直击灵魂的东西。
好在，只一眼，他又低下了头。
小五心中忐忑，拖着云怀青下山，在山下的云城街市逛吃了好几圈，总算稍稍平复。
谁料他们收获颇丰刚回到山庄，又遇到了那个少年。
他等在山门处，不知等了多久，却看得出来，就是在等他们。
一见他们，他就直言不讳。
“小五师兄，新人要两人共用房间，我不习惯，可以去你的院子住吗？听说你的院子很大，有很多房间。”
小五疑问的眼神投向云怀青。
云怀青以为他问房间的事，点点头，“的确是两人共用一间。”
小五无奈，“我是问你，让他去你的院子住？”
云怀青倒是无所谓。
少年却为难了，“去云家少主的院子……不太好吧，还是小五师兄那里更方便一点。”
这回，他们看清了少年的样子。
是一张精雕细刻的脸，气质高贵而疏离，话语中却带着老友般的熟稔自如。
云怀青觉得他有些面熟。
不过又觉得，大概所有好看的皮囊都让人面熟，就不甚在意了。
小五对于有人和自己分享院子这件事不太乐意。
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大概是看在与人分享房间这件事实在值得同情。
或者，少年实实在在长在他的审美上……的面子上吧。
之后的日子，小五变得有些忙碌，也不再有心思关心院子有没有被分走一半这种小事了。
这要从云长决定让小五跟着新人学云家功法，一起修仙这件事说起了。
那天他们回到山庄不久，云长就喊小五去测试天赋。
也就是云家的入门测试。
云长告诉他，世人修炼，有练体也有炼魂。所谓武功修为，就是将身体的天赋发挥到极致，从而达到的境界，是练体所得。而仙法神通，则是开拓人的灵魂天赋，感悟天道，甚至灵魂凝实，不入轮回，是炼魂所得。
小五的身体根骨自然是极好的，自小由老头指导修炼，也有十几年的修为。但不知为何，老头教他武功，教他阵法，教他医术，甚至教他观相卜卦，就是没教他修仙……
小五虽郁闷，倒也能看开。不就从头学个修仙……
他信心满满地跟着云长所说的，闭眼凝神，试图让灵魂离开身体一秒。
他觉得自己起码应该可以灵魂离体绕体一周，已经做好了云长惊叹天才啊，然后他再故作谦虚一番的准备。
然而……
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灵魂毫无反应……
像不存在一样……
这跟他的自我认知可不一样。
小五由此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没有消沉或者沮丧，而是以一种百折不挠又浑然忘我的姿态投身到了修仙世界中。
势要踏入修仙之门，做那千年来的成仙第一人。
如此，过了两年。
云怀青已经可以御空飞行，连住在他院子里的那个少年，都能灵魂离体走到山门再回到他们的院子，甚至云家弟子又收了两茬，少年那一年的弟子也淘汰的只剩他，小五却还在背《古诗万首》。
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什么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馊主意还是他的同院——连木，也就是那个高冷自来熟少年出的。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小五，你看你连亲情友情还是情人的情都分不清，人的七情六欲也一窍不通，这足以证实你的灵魂就是一块朽木，俗话说，朽木不可雕也，你需要先让你的灵魂得到升华，至少变成一块璞玉。这本《古诗万首》你要认真研读，好好体会，最好是能倒背如流，那时候，你定能联系到自己的灵魂。”
这件事和云怀青也有些牵扯。
当时风眠要给云怀青说亲，大办宴会邀请云城的父老乡亲携自家妙龄少女来参宴。谁知道宴会当日却无一家上门。
好歹是堂堂云怀山庄少主说亲，行情不至于这么差吧。
一打听，原来云城早就流传开了，说那云怀山庄少主云怀青，其实是个断袖，不知从哪领回来个小少年，可紧张着了，两人还手挽手在云城的街上走，云怀青经常亲自喂那少年吃东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情。
这两个人都一表人才，郎有情郎有意的。如此，也就没人想拆这对鸳鸯了。
风眠气得够呛，但她也不能把那些传话的都揪出来打死，只能更积极地为云怀青选亲。
云怀青呢，对娶妻生子这种事并不热衷，很抗拒。
小五劝他，“听说大家把我们凑成了一对，我倒是很开心的。除了老头，我就跟你最亲了。可是两个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你们云家还等着你娶个娘子生孩子，你就娶吧，我不会生你气的。而且听说，有了娘子，她会给你暖被窝，早上叫你起床，给你留热呼呼的饭菜，说明娘子是很好的呀，你怎么会不愿意呢。大不了，以后大家一起玩啊，多个人而已嘛。”
连木站在他旁边，听着这话，脸是有点黑的。
云怀青则苦笑，摸摸小五的头，为他解释。“等以后你要娶妻你就明白了，一个陌生人，突然要加入你的生活，日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她会影响你，会约束你。如果这个人你不喜欢，那岂不是很痛苦吗？”
听着这话，小五扫了连木一眼。
这个人不就是突然出现的嘛。
“哦，你是担心这个呀。但是，云伯母不是让你自己选吗？你选个喜欢的不就行了？”
“……”
最终，娶妻的事因为条件的艰难和云怀青的抗拒无限搁置。
倒是小五，因着那一番话。让连木有了扶他走上正途的心思。
比如，约束他与男道友们的交往。
后来，看小五竟自己有了娶妻的心思，成天盯着园内的师姐们，想选个合心意的。只好连跟女道友们的交往也一起约束了。
让他背《古诗万首》，主要还是想转移个注意力，至于能不能开个窍，那就属于意外之喜了。
……
连木，是有些特别的。
小五第一次把他领回自己的院子，就发现他对自己的院子十分熟悉，对自己也十分熟悉。
就像是，曾如影随形跟着自己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更神奇的是，他看他的那支笔时，流露出的神情。
他的笔，出了雪山后就再没显过什么神通，和一支普通的笔没什么分别。
但连木看着那支笔时，却仿佛能看到它挥毫天地。眼睛微微发亮，又带着一种怅惘和沧桑。
小五只能归结为他想到一些自己的故事。
连木对他的熟悉是令人心惊的。
他居然能从他吃东西的动作中，判断出哪样是最喜欢，哪样排第二，或者哪个最厌恶，哪个没那么厌恶。他要出门，连木已经提前备好了钱袋，他眨个眼睛，连木就知道他准备偷懒……
难怪他一见面就说出那么不客气的话。
连小五在与他相处不到两天后，也已经不太分得清这人是刚认识两天，还是两年或者两百年了。
管他呢，开心就好。
这边小五在云家混的风生水起，另一边，老头也马不停蹄赶往天宫。
天宫已经在逐渐复原中，大体的轮廓与当年别无二致。
但他进入南天门时，依然感受到了一丝陌生。
因为无论是天门的守卫还是打扫的小童，都不再是熟面孔。
也没有人感应到他的气息出来迎接或者问罪。
他亮了自己天师始祖的身份，又穿过寂静萧索的宫门，长廊……直到他自己的天师始祖殿。
他的宫殿已经重建了，和往日也没有不同。
但他能感受到，那种陌生的气息。
“天师，您终于回来了。”
他听到声音转身，司建仙站在他身后。
他总算见到个熟仙，满腹疑问没问出口，司建仙已经在帮他解释。
“十二年前，您带走公主后，那些凡间的家伙就上来了，让天帝交出公主，要把公主处死。后来大家就跟他们打起来了。本以为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态度，会同意从轻处罚公主，谁知道那帮混蛋在人间作威作福惯了，仗着天宫的仙尊们都不在，竟会下死手，打伤了天帝，一不做二不休，要把所有仙灭口。我侥幸逃生，没被他们扔进鬼府，可其他的……幸好你带着公主走了……”
司建仙苦笑，“对了，公主呢？怎么只有你回来。”
“她在凡间。”
天师老头久久震惊无法回神，只机械回答。
“什么？！你可知凡间有多危险？如今天宫与凡间的两大仙系算是不死不休了……”
“难道？凡间的仙脉是？”
“没错，老天帝回归了。他们毁了天宫，岂是那么容易了结的。”
司建仙的眼中含着恨意，他毕竟亲自经历过那场屠杀，如今午夜梦回还能看到血流成河……
“可这样一来，整个仙族……”
两大仙族不死不休，终会消磨殆尽，仙族只余下些散仙，还能成什么气候？
“作吧……大家一起作……凡间的那些老家伙至今不觉得自己有错，这口气让我们如何咽下？还是快去把公主接回来吧，落在他们手里就坏了。”
天师老头只好解释一番，他已经做了些遮掩，连性别都换了云云，司建仙才消停。
“罢了，我先去拜见老天帝吧。”
老头心头意难平，一时想到天宫竟被打碎重建过，一时想到昔日好友云长和风眠竟就这样寂灭，一时又想到画五还顶着凡人的身体在凡间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一时又想着天族该何去何从，就这样走到了天帝殿。
天师老头的父亲，也就是曾经的天师始祖，教出了老天帝云怀，又教出了老天帝云怀的儿子云长，身为两任天帝的师父，在天宫地位颇高，他踏入虚空后，天师老头接了他的班，在天宫也备受尊重。这也是为什么老头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带走画五。
只是他没能守着天宫，守着天帝。
心中很愧疚。
见了老天帝，只敢伏地请罪。
老天帝沉默良久，亲自扶起了他。
“你如今的样子竟和师父一模一样了。”
老头心想，自己如今确实白发老翁一个。
“宽心吧，他们都会回来的，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老头惊讶抬头，“他们？”
“云长还有其他的孩子们。对了，听说我有个孙女，天生的仙骨，我还没见过呢。”
“她在凡间。我锁了她的仙身，她应该是安全的。我会尽快接她回来的。”
“罢了。”
老天帝叹息一声。
“终要回到这里枯守岁月的，就且让她多存些好念想吧。”
又嘱咐他，“你在天宫休养着吧，等我不在了，帮我守好他们。”
“您不留下来吗？”
“这千年的恩怨总要了结的。”
如何了结？
自然是两个老古董决战一场，至死方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