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高自己一头还多且并不友善的拉格纳,弗莱特本就很有压力,而当这个高壮的诺德大汉被他的言语激怒,手持利斧迎面劈来时,他之前因愤怒无视危险的状态全然消退,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死亡即将加身的惊恐。因为恫吓反射,弗莱特不由自主的眨眼并扭头想要躲避,这一瞬他心中的杂念如走马灯般变幻,恐慌、后悔、愤恨还有不甘,在求活欲望的指使下,他在脑袋偏转前“呸”出一口唾沫作为阻挠。
莫名其妙的来到卡拉迪亚这片陌生土地后,弗莱特一再暗暗告诫自己遇事要冷静,一切都以活下去为优先,哪怕是装孙子也认了。可每每事到临头,他却总是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那并不完全是愤怒,其中也夹杂着恐惧、慌乱和绝望,唯独跟勇敢毫无干系。感受到危机的那一刻,他还在犹豫着是进是退,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却被触发,在那瞬间做出连自己都诧异的举动,事后犹如梦醒一般,如果不是刻意去回想,相关的记忆将在短时间内快速流失如同断片。
拉格纳手起斧落,任凭弗莱特带血的口水落在脸上,既没闪避也没有眨眼,但挥下的手斧却偏转了方向,砍在弗莱特左脸附近的地面上。拉格纳一直将兄长罗洛当做竞争对手,罗洛的不告而别就好比主动退出,这让失去目标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此外,虽然部族中人并不知晓罗洛离开的详情,但自尊过于敏感的拉格纳却觉得周围满是异样眼光,他无比渴望能证明自己。三年来,他一直活在这种自我施加的压力之下,出海投靠冈定后,他想要通过战斗中的奋勇拼杀来为自己正名,可在海寇中边缘化的地位始终让他志气难酬。
而此时的弗莱特尚不了解这些内情,只是因为罗洛的好心收留,而一味站在其立场说话,将过错全都推在拉格纳头上,实际上他对罗洛的了解十分局限。无论是在自然环境恶劣的亚穆拿,还是在时值乱世的卡拉迪亚,诺德人想要生存必须要依靠群体的力量,这迫使他们严守所属群体共同默认的规矩,反而暂时维持了群体中权利和义务的平衡。而罗洛一个人落跑的行为,在诺德人的角度来看,背弃部族和血亲有如临阵脱逃的懦夫,拉格纳作为他的兄弟,在部族中既被同情又连带着被鄙薄。
弗莱特的脸色都吓白了,不过从之前的暴起偷袭被干躺,再到现在吐口水做无谓挣扎,尽管怕的不行却始终一声不吭,这些都让拉格纳心生触动,他想到了印象里那闷葫芦似的兄弟。虽然弗莱特的斥责让他从自欺欺人中醒来,可从他诺德人的角度出发,仍认为是罗洛欠他多一些,因自私抛下了他这个兄弟。而在他自己,自从诺德人发现卡拉迪亚至今,出海劫掠已成习惯,男孩们长到十三岁便能上船了,所以他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有错。
“你欠我一笔赎金,还有一条性命,哦,现在是两条了。”拉格纳松开弗莱特的脖子,随手将脸上的唾沫揩去,看上去就像赶走一只爬上脸庞的蚂蚁似的,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很难做到在异物扑面时不眨眼,而这对他来说却是司空见惯。在常年遭海寇袭扰的北地,人们虽然日常谈起便心生畏惧,可被掠走生存物资面对冬日酷寒同样难逃一死,所以为了生存海寇所遭遇的反抗也越来越多,矢石、利刃当面以伤换命已是拉格纳所掌握的技能,比起性命一口唾沫算的了什么。
“去你妈的!那些惨死在青石卡上的人又该怎么算?”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弗莱特两腿发软,一时间站不起来,他坐起身子想要掩饰,但脸上、身上却失控般的溢出淋漓汗水,脊柱附近的肌肉无规律的抽搐着,拉格纳的话让他只感受到其对人命的轻蔑,这是长在和平年代的他所无法认同的,他的火气顿时又冒了起来,再度忘了生死皆不由己的处境,顺着情绪的宣泄硬怼了一句。
“我和我的伙伴以命相搏,他们死了,我们活着,就这么简单。还有,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我可不是随时都跟着照顾你的奶妈。”拉格纳理所当然的说着自己的道理,同时伸脚碾了碾弗莱特的大腿,他虽然打算利用对方找到罗洛,但对其那种老子不服的态度却很不满意,他那些同伴也是一样。
“那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我们只是些连剑都握不好的农兵,而你们只是追上去将人砍倒,跟屠杀有什么两样!?”弗莱特还在喋喋不休,他一巴掌将拉格纳的脚扫开,似乎要来以理服人。
“很简单,只要把我和我的同伴全都干倒,你也可以随意处置我们,只可惜当时就你一人冲上来反抗,其他人却选择了逃跑,因为只要跑过你,他们活下去的几率就多一分。”拉格纳对弗莱特辩驳感到不耐烦,他一把揪住弗莱特的头发,蹲下身子将其拖得脖子后仰,言简意赅的讲诉了成王败寇的道理,然后像丢物件似的将他甩开。
“哼哼——”弗莱特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没有被拉格纳的小把戏迷惑,对方像拽狗子似的羞辱他,又趁着他情绪波动时离间与同伴的关系。可上山巡逻的“蓝军”是因为伯爵演武临时募集拼凑出来的,那些人他连面孔都没记住,况且他跟“老好人”在上山路上早就发觉不对劲却选择了沉默。及至大难临头各自逃命也没什么好说的,体能渣的他自认为跑不掉,这才绝望的冲上前送死,能活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很好,你看起来像是个聪明人,或许你该认真考虑我接下来的提议。”拉格纳压下心头的恼恨,尽量不去回想弗莱特那轻蔑的笑声,一个阶下囚而已,等找到罗洛,有你好看的。
“聪明人?我吗?哈哈……”在弗莱特看来,聪明人才不会落到他这地步,拉格纳留他活到现在,明显是想利用他找到罗洛,直说不就完了,何必玩弄这些弯弯绕,他也想活下去啊。
“看来我们在这个词的认知上存在分歧,不过这不重要,你帮我找到罗洛……”拉格纳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忽悠新入职员工的老板,可他注定是要吃瘪了,因为弗莱特最擅长的就是“炒老板”。
“可以,但你要满足我的条件。”弗莱特很不耐烦的打断了拉格纳,直接开门见山,他生长在诚信危机的时代,人们已经习惯了在付出前先索取,一切都是交易。
“你最好深思熟虑再开口。”拉格纳用手摩挲着别回腰间的手斧,他本想着再威逼利诱一番,没想却被弗莱特抢去主动,这让他回想起在青石卡上与拉蒙会面时那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但眼下弗莱特生死皆在他一念之中,他不明白这家伙哪里来的底气。
拉格纳的话里满是威胁的气息,而此前的待遇已让弗莱特明白,逞一时口头之快的代价,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要平等的待遇,不是俘虏,不是奴隶。”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发生的打斗虽然很快便结束,但却将其他海寇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当听到弗莱特提出的条件时,旁观的海寇全都明显的楞了一瞬,然后爆发出连串的哄笑。
“伙计们,听到了吗?他要——”一头刺猬状金发的奥拉夫最先回过神来,伴随着他一语双关的调侃,海寇们再度爆发出笑声,面糙心细的他实则是在借机缓和低迷的气氛。
同伴们发出的笑声让拉格纳清醒过来,自从得知罗洛身在禅达后,他的情绪便一直处在波动中。他既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感到高兴,又因罗洛当年的不告而别而愤恨上头,在他看来亲哥俩之间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何至于闹到一走了之永不相见的地步。可实际上,小到个人的思想,大到王朝的更迭,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谁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或正统,但却没有一成不变的思想和王朝,最终一切都会被逝去的时间所湮没。
“你想要平等的待遇?那很好,我正缺少人手,可这不是能乞求来的。你虽有几分血勇,可惜既不通武技又手无寸铁,所以你在我眼中一文不值,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只能乞求我每天都能如现在这般仁慈了。”内心平静下来后,拉格纳的思绪变得清明起来,既然知道罗洛在禅达,找到他便是迟早的事。
“价值?对你来说,我有什么价值呢?”弗莱特察觉到了拉格纳语气中的淡然,他明白以罗洛下落为仗恃的打算是落空了,更从旁观海寇们的讥嘲中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是多么可笑。
离开青石卡后的几天里,弗莱特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是认同了俘虏的身份,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乞求平等呢?当自己是海寇们座上宾吗?拉格纳需要的是敢于上阵冲杀的勇士,弗莱特抬起手臂看了看直晃荡的拜拜肉,再看看眼前这些满身风霜与铁血气息的诺德汉子,他无奈的到垂下了头颅,现代人三个字所赋予的优越感或者说是自信,渐渐如风化的岩石表皮般碎裂、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