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她被带到这里了”
酒楼之下,成豫汤滑动着轮椅,忽而停步,望着耸立的高楼,头也不回的问。
“似乎是被强制而来。”莫笑如实回答。
“走吧。”
“只是宗主,明明这么关心小琴,为何非要……”
“关心她吗?
肯定关心吧,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可成豫汤和妄琴,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汤小少爷,哎哟,您可当心点儿,别摔着喽!”
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长街,焦府后门,一架黑顶马车刚刚停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似阵旋风般刮进后门,颤颤悠悠追来的老管家,望着成府小少爷的背影,满脸担忧。
然而,小成豫汤迫不及待想见到母亲和妹妹,撒着脚丫子跑在后院长廊。
廊檐大红灯笼高挂,暗黄灯光柔和静美。月色如层薄纱,轻轻覆盖母亲住的厢房,夜,如此美好宁静。
他捏着一个木雕娃娃,隐约能看出娃娃外形瘦长,虽不精致,但刻得认真仔细。母亲见到娃娃后,一定会揉着他的额头,夸他是世上最厉害的孩子!说不定还能吃到最喜欢的杏花酥呢!
正当小成豫汤想入非非时,忽然,被块小石头一绊,摔了个狗啃泥。
还不待他爬起来,“吱呀”,远远听到一声开门。他突然望见一双绿色鞋子出现在母亲房门之后。
那鞋子如此熟悉,却带着恐惧靠近。鞋后一个白色麻袋,大片血红,似院子里盛放的鸡冠花,妖艳刺目。他慌忙捡起木雕,爬进一旁的草丛中。
“擦擦擦”,袋子摩擦声响起,那人拖着麻袋大步走来,随着步伐越来越近,一股呛鼻的血腥味也越来越近。
白石地上,沿路一道暗红拖痕。他躲在草堆里,借着摇曳的火光,极力想看清那张阴沉的脸。震惊夹杂着不敢置信的惊恐,让他顿时失声。
一步,一步。
“擦擦擦”,他在颤栗,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忽然,他猛地发现,从袋角破了的小口里,露出几缕黑色长发!隐隐约约,他望见黑发中萤紫的玉簪。
那瞬间,犹似雷击,他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若非草丛松软听不见声响,那人定会察觉。
是母亲的簪子!
他忘了在草丛里呆坐过多久,耳边不断回放毛骨悚然的“擦擦擦”声,脑海里不断重复麻袋拖拉的场景。
一炷香后,又有两个身影重返后院。其中就有那个拖拉麻袋的人,他道:“尸体已处理妥当。”
“好,若明日小汤回来,就告诉他母亲回南疆娘家去了。把血迹擦干净,房间里也不能留一点痕迹!”另一个声音低沉。
“是。”
“总之,定要做出她真的回娘家的假象。等过几个月再跟他们说,他母亲回程的马车被劫,死于劫匪刀下。”
他听出那声音,却还是想亲眼确认,难道真的是他父亲——?
眼泪情不自禁溢出眼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与恐惧,想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干瘪的大手从后紧紧捂住了小成豫汤的嘴。
老管家苍老的手,温暖的怀抱,低颤的声音:“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您提前回来了,您还要为夫人报仇啊!还要照顾若函啊!”
是的,他还有妹妹成若函!
成豫汤明明想听话,却抑制不住泪水,指甲深深嵌入木雕中,血顺着木雕的脸颊滑落,似在哭泣,血泪纵横。
夜,仍旧静美安好。
月,仍旧皎洁明亮。
成豫汤的世界,却从那一夜彻底改变。
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多年后的严冬,雪落得悄无声息,洛水城中满地银白,雪花压弯了枝头。
晨曦刚至,城北百济堂里传来一声尖叫。学徒于毕连滚带爬,冲进香火袅袅的祭堂。
管家眉头一皱,低声呵斥:“轻点声!”
正中的黑木棺材沉重压抑,梁柱上素白布条四处翻飞。桌台一块祭牌,“余敛青之位”前燃着三根红香,祭拜之物应有尽有。
于毕气喘吁吁,虽被训斥仍拉着管家袖口:“死人了!您快去看看!”
管家心中“咯噔”一声,提起衣摆,随于毕快步而去。饶过西厢,一阵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隐隐约约,只见猩红血迹,凝固在白石长阶。
房前已围着不少仆人,三两成群,议论纷纷。
还未近,寒风从堂内吹来,带着死亡气息,阴森可怕。
三日前百济堂老爷余敛青逝,为丧仪傩祭,堂里请来十二个舞傩者,准备棺木入土时,让这些舞傩者跳出鬼戏,为老爷驱除恶鬼,得以安息。
这十二个舞傩者就住在西厢后的客房里。
然而此刻,客房里桌椅未倒,杯盏未碎,画屏后的炉火正旺,一切如往日祥和宁静。但诡异之事,从右窗边的鸟笼开始。笼子是最普通的笼子,金丝雀是余敛青生前最爱。
如今,笼底只有团血肉模糊圆球,球边血液暗红。再往上看,笼顶的铁丝上,悬挂着一只小小的鸟头。
对方手段之残忍,让人心惊胆战。
继续向右,十二个舞傩者齐聚一堂,十二把椅子,一字排开。他们还保持死前端坐的模样,只是那正襟危坐的身体,已少了一个头颅。
而少的十二个头,戴着面目可憎的驱鬼面具,静静放在十二双脚边。
现场毫无打斗痕迹,就像有人悄然而来,替他们戴上面具,一刀划过,人头落地后,又轻声而去。面具下的容颜,甚至还嘴角带笑。
死来得太突然。这种杀人方式,人尽皆知,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阴帅成豫汤,杀人必取头。
管家已吓得双股战战,险些摔倒在地,幸而于毕将他扶住。
屋外北风呜咽,骄阳初升。
三日后,术师姜晓住处灵馨苑前,人群涌动,热闹喧哗。
姜晓,也就是后来为小琴取出枉死链之人,也是她的师傅。
时过午时,终于有指着从远及近几个人,道:“来了!百济堂的人来了。”
“总算来了,这次百济堂出了人命大案,管家福生来求卦,占卜凶案主犯!我们也能凑凑热闹,瞧瞧姜晓大人的神术!”
议论声中,忽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挤进人群,好奇的凑过脑袋:“这么厉害,只听过术师能占卜吉凶,想不到这位大人连杀人凶案都能卜出!”
那人俨然不认识这青年,却见他故意套着近乎的模样,心下不屑道:“那是当然,她可是咱们东岳第一术师。”
“只要是她占卜出的东西,没一个不灵验的,说什么准什么!但她一年只卜卦三次,没想这百济堂好大的面子,今年第三卦给了他们!”
青年听得津津有味,众人谈论纷纷时,福生已到门前,轻叩红门三声,门前忽然安静下去。
静得甚至连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片刻后,红门大开。开门的女侍,鹅黄群裳,长发披肩。她扫过全场,口气清冷:“大人说了,今日卜卦,特允二十人观之,其他人外间候着。”
话音未落,一群人蜂拥而进,跑得最前头的正是那紫衣青年。
大院中日晷向阳,四处茑萝花绽放,红白交错,似夜空中点缀的繁星耀眼。
女侍引众人来到偏房等待,青年撑着脑袋,期待着传说中的术师姜晓登场。半个时辰后,姜晓才姗姗来迟。映入眼帘的漆黑发髻,连根玉簪都没插,朴素简约。
继而一张清水出尘的容颜,并不算倾城,却只看一眼,心灵便被洗涤,浮华褪去,归于安宁。
并非惊鸿一瞥,也没惊艳之感,更没波涛汹涌,却让他难以移开目光。她眉心朱红点画的那一朵红莲,称得秀美的面庞更为空灵。
不知为何,芸芸众生,姜晓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个英俊青年。他双目灼灼,让姜晓有过片刻的慌乱,脸颊浮现淡淡红晕。
她身后尾随的侍从蜂拥而进,簇拥姜晓端坐在毛垫,身后的六个女侍立即上前,将所有门窗紧关。空气瞬间凝滞,灯火摇曳中,她从袖中拿出玉莲杯盏,卸下手腕一条象牙手链。泉水净过手后,她把舞傩者的血倒入杯里,血液在杯中激荡,她已拿起手链,象牙抵在眉心的红莲花上。
一阵大风忽起,吹灭了所有火光。众人不由屏住呼吸。
四下越发静了,窗外枯枝咯吱撞响。
而那毫无生命的红莲之花,在象牙一点点深入时,渐渐苏醒,萦绕着的红光愈来愈盛,最后一瞬,华彩大放!
与此同时,姜晓猛地伸出两指,指尖压在红莲上,又迅速探入水中。红光倒映在她半张脸庞,几分诡异,又神圣不可侵犯。
但她双指明明在杯中纹丝未动,血水却像被人搅动,在杯中翻滚沸腾!
巨大的漩涡,在她指下高速旋转,众人看得不明所以,姜晓柳眉却越蹙越紧。
水中似乎有什么与她对峙,终是承受不住,姜晓两指猛地抬出水面。伏在桌上轻喘,那样子,有些心力交瘁。
“姜大人,不知结果如何?”管家福生目瞪口呆的问。
姜晓闻言,并未开口,而是一反常态的沉默,若有所思的望着血红的指尖,久久不语。
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不用想了,肯定是阴帅成豫汤,只有他才用那样的方式杀人,也只他有能力这样杀人。”
“我看不一定,阴帅杀人的方式人尽皆知,若有人刻意模仿那也说不定。”
福生终是忍不住,又朝姜晓道:“姜大人,您看凶手究竟是不是阴帅成豫汤?”
姜晓将手隐于袖中,斩钉截铁道:“不是,方才我从血水中得到神明指引,百济堂十二舞傩者遇难,非成豫汤所为。”
话音落,有人迎合有人质疑,全场哗然。
“若不是成豫汤,那世上还有何人能杀人于无形?谁出手之快,让人身首异处都感觉不到痛苦?”
忽的,人群中有人大步而出,振振有词,掷地有声。见他问得一本正经,姜晓又是皱眉,视线扫过青年的面庞,许久才道:“神明告诉我不是成豫汤,我只是把事实陈述各位,至于其中疑虑非我所能解答。”
她的声音清脆婉耳,落入青年耳畔,他微微一怔,竟是意外。
姜晓见四下无言,拂袖起身,命随侍收好杯盏,淡淡欠身,对福生礼谦道:“姜晓已尽力,管家若不信,今后无需再来打扰,姜晓再无能帮得到管家之处,还望见谅。”
言罢,不待福生回话,调头离去,走时竟带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
长兴街。
软轿中的姜晓极气,方才还以为那青年与众不同,没想到最后故意为难她。
忽然,轿子顿了顿,一阵小孩的吵嚷声传来。她有些奇怪,挑起帘子,眼前猛地放大一张玩世不恭脸。
吓得她手一松,险些跌掉。幸而被那青年骨节分明的右手扶住:“在下夏青,听闻姜晓大人深谙占卜之术,故而想请大人为夏青卜”
话音未落,姜晓冷笑一声。夏青立即察觉她的怒意,微微一愣,嘴角扬起若隐若无笑意:“你认识成豫汤?”
“与你何干?”她口气不悦。
夏青看在眼里,忽而凑近几分,仔细看着她的手道:“啧啧,这手长得可真美!”
姜晓脸一红,正要恼怒,忽觉食指一凉,他竟把个破木戒指套上了指间。
“我夏青向来怜香惜玉,不忍这只手随人香消玉殒,这枚戒指必能让你逢凶化吉!”
还不待姜晓拒绝,夏青已放下轿帘,退到街边,恭敬作了一揖:“恭送姜大人!”
那轻浮模样,让她厌恶又难以忘怀。
而百济堂的案子就此搁置下来,并非成豫汤洗清了嫌疑,而是无人知道他的行踪。抓不住,何以谈得上问罪定罪?
两天后的深夜,灵馨苑里夜雨潇潇,有人挑灯看书,昏昏欲睡之际。
一阵怪风,吹灭了暗黄的油灯。黑暗瞬间笼罩大地,姜晓杵着脑袋,觉得光线正好入眠。
“吱呀”,开门声悄无声息,她也没太听清,隐约有个黑影从眼前掠过。
片刻后,脖子一凉,寒气从脑后袭来。姜晓猛地惊醒,余光瞥到左肩,有把泛着寒光的冷剑。来人贴着她耳畔,声音阴森:“多谢姜大人日前替我开罪。”
听这口气,她似乎猜到了来人身份:“你是阴帅成豫汤?”
“不错,百济堂十二个舞傩者是我杀的。你若不想死,就告诉所有人我就是真凶!”话说得阴阳怪气,森然杀意从他嘴里传出。
“既然人是你杀的,又何须我去告诉众人?”
“废话少说!你不答应,我就杀了你。”
言落,剑不由往前送了几分,姜晓感到了椎骨痛意,却咬牙:“我才不会如你所愿!”
来人猛地一颤,似有迟疑,就是那转瞬的失神,她悄悄伸出左脚,往他腿上重重一踢,成豫汤吃痛,长剑急退。姜晓已俯身跃过桌角,跑不过五步,成豫汤已提剑追来,眼看剑锋又到眼前。
情不自禁抬手去挡,剑身闪过寒光,倒映在她手上。
霎那间,成豫汤看清她的五指,长剑迅速回转,不敢置信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姜晓垂眸,才见食指上夏青的破木戒指,戴了多年,边角已被磨平,黑檀木雕刻,两道裂痕在戒指中纵横交错。并不奢华,也不精美,却让成豫汤脸色剧变。
他戴着面具,不知表情如何,只对这戒指躲避而不及,心有不甘的破窗而去。
望着那戒指,姜晓魂不守舍,心事重重。
一宿未眠,翌日清晨。
姜晓去了城北梅林,那里梅花红艳,寒风刺骨。她笼着袖子,视线在梅枝滞留,有雪花在肩头融化,浑然不知。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啊!”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头顶已有浓黑纸伞,遮住纷飞的雪花。
来人呼口热气,一双大手略显苍白,掌心薄茧覆盖。见姜晓未曾言语,夏青揉揉冻红的鼻尖,目光落在她出神的那朵红梅上,轻声道:“看来昨夜你并未睡好。”
仅仅一言,便在姜晓心底溅起轩然大波:“成豫汤来找我了。”
“是吗?真庆幸你还活着。”他嬉笑着,望见她盯着食指的戒指出神。
“为何他要这么急不可耐的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为何要威胁我诏告世人他成豫汤就是真凶?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她问。
“谁知道呢,”夏青视线在姜晓缠着白布的项间一停,忽而道:“你为什么宁愿冒着会被杀的危险也不答应?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这世上真真假假,成豫汤都不在意,又有谁会在意?”
“总感觉,他不像我认识的成豫汤,”她面庞有难以言喻的悲凉,仿佛依稀能看到回忆里的情景:“我十二岁家破人亡,逃命时,在这梅林不慎遇见成豫汤杀人。本以为他一定会杀我,谁知他的剑却从我右脸擦过,我记得那时有人问他为何不杀了我,免得我后来多生事端。他只是笑了笑,说没有杀我的理由。我知道,成豫汤杀人如麻,却从不滥杀无辜。他只杀他必须杀的人。我能活到今日,也多亏他手下留情。”
夏青闻言,含笑道:“这枚戒指送给你吧,留在你身边比留在我身边更有用。”
说完,他忽然牵起怔愣的姜晓。掌心出乎常人的温热暖和,包住她纤细的五指,格外舒适。
姜晓看着他刀削的侧脸,竟有一阵恍惚,良久才听他道:“有一次,我在那棵松树枝上睡着了,结果不小心摔下来,你看,那树至今还是歪的。”
她走近,俯身抚摸那棵歪梅,许久才道:“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知道成豫汤会来暗杀我?”
夏青久久不答,半晌道:“谁让你是个美人儿呢?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保护美人儿。”
她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轻浮口吻,不一样的却是眼眸深处隐藏的清冷。见她没再追问,他忽然请求:“姜晓,帮我算一卦吧。”
她的笑容猛地一滞,回眸时,只见夏青面庞明明暗暗,模糊不清,那股轻慢之气却全然褪去。
沉默漫漫,她道:“你可知我从不轻易替人卜卦,帮百济堂也是因为福生曾有恩于我。”
“我必须找到这个人。”言罢,他轻轻握住姜晓的右手,那蜷缩的中指和食指,异常红肿,就如被沸水烫伤。他并不意外,倒像早已得知,竟从袖中拿出药膏,轻轻涂抹在她指尖,道:“每次占卜你都会受反噬之力,我可替你治好皮肉外伤,但你损耗的气血精力,我却有心无力。对不起,明知你会受到伤害,会忍受痛苦,我还是想请你为我卜这一卦。”
她终于动容,喉口酸涩:“此人对你如此重要?”
“我一定要找到他。”他答得毫不犹豫,格外坚定。
那种决心,让姜晓为之一颤,半晌,她打破凝重气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其实那日在清心楼卜卦时,我就看得一清二楚,本想追去时把药膏给你,没想到被你讨厌了,这么些日子过去,你也没有处理旧伤,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啊!”他虽说得漫不经心,却替姜晓紧了紧衣裳。
她再也不知如何作答,许多言语从脑海一闪而过,他已笑着转身,笑容明媚开朗。
那一瞬,北风撩起他那满头青丝,万千发丝之后,是未曾见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