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可是件大事。
还留在梁京的书生们在这一天无不起个大早,匆匆聚凑到一起,也不嫌热,都使劲儿赶着向前,就企盼着能早看到榜上的字,哪怕是一眼。
官家哪儿会这么早便放榜出来,派来的两个官差可不管你是不是读书人,呼呼喝喝地让过了界的人赶紧着往后退,退慢了就免不了要挨上拳脚。
李书生早了好几天便到岳满这里来告了假,此时正挤在人堆里,饶是已经是第三次考了,还是心急地不行,本就热,又挤,加之心底里那把火烧的灼灼地,李书生一脑门子汗,都顾不得擦一下。
终于那两个官兵老爷肯揭了那红绸,这下子书生们更急了,一个个倒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互相推搡着,哪里有点未来的管家的模样。李书生被人推前推后,那双眼睛却不肯离开眼前红底金字的榜,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搜到了自己的名字,高兴地差点压着前头人的肩膀跳将起来。
而后他平复一下心境,开始在自己前头寻找另一个名字——易可。
咦?易家兄弟没有中?
岳满他有些犯愁。
眉娘花了月把时间跟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讨好了关系,肯相信他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有了,这些日子倒也有正经人家找上门来。眉娘真将隔壁的婶子请来帮手,但偏偏两个妇人、添上灵儿这个小丫头,都没个正经识字的。
眼看着婚介所这里愈发离不开李书生了,偏偏书生说是要去看榜告假,这么正经的理由,岳满不能不批。他呆在王府花园小湖边树荫底下,光着膀子贪凉,趴在那凉丝丝的石桌面上,唉声叹气起来。
“我明儿个去给你帮把手就是了。”易可小口啜饮着绿豆汤,毫不在意地道是。
“你不去看榜?”岳满问道。
“有什么可看的?该中的话官家就派人来道喜了,不该中的话,我挤去看榜,陛下就能给我个进士?”易可淡然道是。
于是第二日易可便跟着岳满去了婚介所,温文尔雅一笑,倒教跟着娘亲来相对象的小姑娘脸红地躲在了自家娘亲身后。
当娘的见了自己女儿的神色,便有意无意地向眉娘打听易可姓甚名谁,苦了眉娘,真想丢下一句“那可是贤王世子妃”,最终将岳满拖了过来,让他来挡。
岳满开始还茫茫然,弄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便干脆不动声色编排起来,道是易可姓王叫大壮,爹是做棺材的,娘早死了。那做母亲的听了这意思黑了脸,暗暗地掐了自家女儿一把,叫她别惦记那晦气的人家了。
岳满这编排人根本就没背着易可的面,打发掉了这户人家后,一回头便见易可黑了张脸。岳满跑去讨好,那头易可不乐意了:“你这是诅咒我父母呢?”
“哪有哪有,我就是胡说,你要是不高兴了,可以打我嘴巴。”岳满笑眯眯地,这样说着,拽着易可那只不情不愿的手,便要往自己脸上扇。
易可哪好意思,将手抽了回来,瞥眼不小心看见了眉娘木着一张脸捂住灵儿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假咳两声。
这时候,那李书生回来了。
远远地瞅见易可,李书生便觉得该掩饰一下自己的神色,但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狂喜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岳满一看便知道,自家这好不容易找来的能写会画的书生是该走了:“哎?这是高中了?”
虽则是哀叹着没了书画先生,岳满倒是很为李书生高兴,知道这个时代的书生高中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他背着那沉甸甸的债这下子怕是人根本不会来要了。
那李书生点了点头后,有些惋惜地看着易可。他知道易可的才学远在自己之上,以为这小兄弟头一次考试,怕是紧张了,没发挥好,又许是不小心污了卷子自己没发现,这才落的榜,于是宽慰他道是:“易弟倒还年轻,不急于这一次,头一回进闱的人十有八九发挥不出水准来。”
岳满脸色不太好,易可却半点没有表现出异样来,仍旧是风度翩翩,道是:“恭喜李兄了,小弟还得再加用功才行。”
他话不多,李书生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太得意,只是与岳满交代了一下,账本放在哪里,男女青年登记成的小册子又在哪里,言语间,怕是不多时就得走了。
那边灵儿在李书生走了后,嘀咕了一句:“要是书夏大侠在就好了……”
这话被眉娘听了去,不免脑袋上又挨了敲:“人家是大侠,哪能在一个地方多呆,肯定早就去游历四方了。你还指望你一个乡下丫鬟将人的心留下?不看看你是沉鱼落雁了还是闭月羞花了!”
那边岳满却恍然大悟一般地一锤桌子:对了,还有书夏啊!
书夏的伤倒是早就好了,仍旧在王府默默办事,王管事道是这人毕竟惹了老王爷,不敢再让他再在主子们面前露面了。岳满找书夏找了半天,将人逮出来之后,便找王管事,道是人他借用了,以后不会在王府住,正好也就不会碍了贤王的眼。
王管事道是这是个好法子,也便不阻拦,让岳满将人带出了府。岳满跟书夏道:“李书生高中了,咱们婚介所缺了个书画先生,你来不来做这事儿?除了王府这边给的月份外,照着李书生的待遇再给你一份。”
书夏倒不是贪图钱财的人,怪怪地看了这个小主子一眼,心里问道,他一个主子使唤自己的仆人,怎地还会去征求下人的意见?他以为自己并没有讨商量的余地,于是干脆地点了点头,便跟着岳满走了。
岳满哪知道那人的心思,只当自己提供的条件足够,欢天喜地地在一个路口提前溜了,让书夏假作出去游历了一番,回来看看的模样,见李书生不在,顺势留下就是。
眉娘见书夏居然去而复返,目瞪口呆,有些不乐意,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见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女儿欢天喜地地将好茶好水端了上来,一口一个“大侠”叫得可甜。偏巧有可人在,灵儿那模样落在了旁人眼底,那妇人捂着嘴巴偷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眉娘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她在想些什么。
于是唉声叹气,只好认下了,打发走客人,闭门后,才将灵儿提溜到后院,狠狠收拾了一顿。
第二日岳满见到灵儿便是走路的姿势别别扭扭地,不小心看见她胳膊底下还有红痕,吓了一跳:“怎么了?”
灵儿眼珠子瞥向自家娘亲的方向,瘪着嘴巴,不说话。
眉娘凶神恶煞的一个眼神瞪过来。
岳满就缩了。
他自知灵儿对书夏有那么点少女的旖旎心思,原本还想撮合这么一对呢,可一想到要害的灵儿好端端的良民入奴籍,那岳满是一万个不答应的,于是想了想,决定回去问问易可,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书夏脱了奴籍去?
易可道是,这你得问问王管事去。
王管事道是,书夏那是自愿入奴籍的,这名字还是贤王给赐的呢。家里的这些小厮奴才的卖身契大部分在王管事手里,偏偏书夏的跟他自己的捏在老贤王那儿呢。
于是岳满去找贤王,却没想到贤王怒火冲天,将自己赶了出来,别提让他摸一摸那传说中的卖身契了。
贤王想的是这样的:若不是书夏这小子不好好守在自家儿子身边,那儿子就不会挨打,那自己也不会一气之下告林家老大的黑状,那也就不会搭上自己儿媳妇儿的前程,那儿子就不会生自己的气,那没准听秋早就追到手了呢。
心安理得地认定了一切都是书夏的错,贤王哪里肯把人放归良籍?
被赶到院子里的岳满深呼吸,安慰自己,不要跟疯子计较,不要跟疯子计较,不要跟疯子计较啊。
他吃了个瘪,心情正不爽呢。回到自家院子里,偏偏看着易可捧着文房四宝愣怔的模样,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个心情更不好的。
“小可啊!”岳满拖长了腔,扑过去,在易可脸上偷香一口,高兴了几分。
“世子。”易可不爱搭理,只是随便唤道。
“咱们出去散散心吧,老在院子里闷着多没劲儿啊!”岳满说,也不管易可答应不答应,拖着人就走。
走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却打起了退堂鼓。怎么就这么热呢?这夏天的梁京仿似个大火炉,烤的岳满觉得自己就要化了似的!
幸好易可也热得不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道是:“岳兄,咱们找间茶铺歇歇脚,纳个凉吧。”
出门后的岳满便不再是贤王家世子了,易可也自觉地用他异世原本的名字喊他,只当是世子何之景给自己起的化名。偶尔岳满也想讲明真相,开口的时候变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能放弃了。
小夫夫两个边找了间干净敞亮的茶馆落座,叫了壶带着凉意的凉茶,几样精致清淡的茶点,闲闲地聊着。
忽然间有个小老头儿从门口走了进来,显然与茶馆的主人是熟人,叙旧两句后,转过身来,作了个揖,道是:“今儿个小老儿来说个书给大家听,热闹热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也多谢给小老儿捧个人场。——小老儿今天要讲的是,贤王带精兵三千,大破蛮夷!”
岳满啃了口糕,戳戳易可,问道:“这说的是我爹?”
易可点点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