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共徘徊。碧蓝水中,涟漪分分合合,聚散无常。
哪边是虚,哪边是实。哪边是梦,哪边是醒。究竟,我看的是倒影,还是倒影在看我。
回头,蓦然看见一张美丽凄清的脸,那个女子静静看着前方无声流淌的一川冰碧,忽然浅笑起来,笑容似喜还悲。
你一直都在一个梦里,未曾醒来。她的声音优美动听,宛如天人。你未曾醒来。
青丝,飞扬在环绕周身的风里,一丝丝割裂面前的天空……
我自幼多梦,有时,甚至会在半夜中被梦魇惊起。视线所及,总是一片浓重的沉夜,偶尔几声虫鸣,那刻听来,平添几分惊悸。寂静,纷然而至,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隙。我坐在床上,冰冷的指尖,只触到同样冰冷微湿的发丝。
然而,当我细细回想,却记不清梦里情形。只有一句话,一直在脑海中百转千回——你一直都在一个梦里,未曾醒来。
偶尔,梦断时候,有几分心痛,但是寻不到疼痛的根源。它们,遗落于梦中,遗落于鸿蒙。
梦,终究只是梦而已。梦里欢颜无数,梦醒只道虚妄。掬起的繁花似锦,转眼间凋落成灰,掌中依旧空无一物。
欢颜。欣喜。清歌。曼舞。或许世上所有一切,都是一个广袤无边的梦——繁华过后,便是苍凉寂寥。
从小,父亲告诉我,我们云家,曾经在西方雍州有过自己的雍宁朝,盛世煌煌。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那些已然化作尘泥的过往,也能带来瞬间的欣然。雍宁朝,于他,或许就是一个梦,里面有楼台钩心斗角的宫殿,里面有万千灯火的繁华人间。他看着我,他说,烟儿,总有一天,我要复兴云氏。
还是一个女童的我歪着头看他眼中亮如星子的光芒,依旧默不作声。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复兴,也不曾知道,复兴云氏是父亲的梦,而每个人都是会做梦的。
父亲伸出手,抚摸我的头,眼睛望向天空中的浮云。他的表情,在那一刻,庄重如同古神,他微曲起嘴角,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云凌烟,因为我要你记住——身如淡云,凌烟而起。突然,他露出隐秘的笑容,看着我轻抚一架古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把我并不喜欢的古老瑶琴叫做伏羲琴,是传说中可以掌控人心的上古灵器。
父亲,族中长老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是伏羲琴的传人。伏羲琴传于血脉,藏于心魂,因此,抚琴的女子要将所有的悲喜憎怨都藏在连自己也无法寻觅的角落,沉默隐忍,不在琴曲中吐露自己的丝缕心情。
然而,我本不是一个隐忍的人。上苍,在云氏这一代女子中惟独选中了我作为灵器的传人,究竟是否同给予我不得其解的梦境一样,是一个故意作弄的玩笑。
身如淡云,身如浮云,身如流云。凌烟而起,随风而往。
恍然中,我听见一个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幽幽说,凌烟,离开云府,去帝京,去帝京……
欺骗。心计。密谋。刺探。二十岁前,我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东西。因为,我在云府如同一件珍宝一样被众人层层保护着,即便抚琴时的轻声咳嗽,便会引得师傅惊惶失措,即刻换来医师为我诊脉。
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与梦中相仿的幸福翩然而至。可,我还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些已经从我指尖溜走。相遇,宛如梦幻,相离,亦宛如梦幻。也许,梦中的白衣女子说得对,我一直在一个梦里,未曾醒来。离开帝京端木晓宫的时候,我微笑着,没有让人发觉傲气一度支离破碎。当我回望端木聍的时候,我看见他瞬间的恐惧,因为我在阳光下,向着所有人,露出轻蔑笑容。他们霎时明白,我并非如端木聍所说的,来历不明,我是西方云氏的后人,不是为了交换一架琴的要挟。
其实当时,我能够做的,仅仅只是奏响一曲别离,留下端木霖记忆中的空白,随后,落荒而逃。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子,看着阳光忽然微笑起来。她笑得那样灿烂,仿佛期望的梦在那一刻实现。
终于,我知道上苍的决定没有错,最怅然的时候,我竟然欣然微笑着。我终于成为了一个隐忍的,会抚琴的女子,将所有的过往都永远锁闭。
那天是中秋,夜里,我看见了年轻清俊的御史大夫——夕暝影。他从背后叫住我,不过,他开口唤我,凌冰。尽管后来,他说他早已不记得为什么当初叫的是凌冰佑护的名字,可我分明记得,他脱口而出,凌冰。
我对他抬起起骄傲飞扬的笑靥,清晰分明地告诉他,不是凌冰,是凌烟,我叫云凌烟。
在他的眼里,我看见自己淡漠流淌的眼神。在他的眼底,我看到一层淡淡失望。继而,他回神,看了看我略为散乱的发丝,笑道,你就是无冕王族云氏的小姐,深夜了,一个人在外多有不便,如不嫌弃,可到在下的忆园休息。凌波仙子不必顾忌,我不是什么歹人,我叫夕暝影,是当朝御史大夫。
我看着他暖柔的微笑,突然觉得很累,累得再走不动。我看着他,轻轻点头,算做同意。
几个月后的元夕,我故意将自己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帝京街头。烟火明明灭灭,泼洒着他们的绚烂年华,却照不亮我的眼眸。我活在一个虚妄的梦里,未曾醒来亦不想醒来,因为梦里,曾经有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远离的面容。
暝影再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我,他再一次看着我微笑。他说,凌烟,跟我回去,然后,做忆园的少夫人。
我说,好的。
那夜我忘记了那条伴随夕家的谶语,也许,即使我当时想了起来,也依然会答应。
因为他的声音清幽明亮,因为我再一次觉得很累,累得再不想到其他地方去。我将头埋在他的前胸,轻声答应着,好的。我回答他,好的,好的。
凌叶朝二十六年元夕,盛世。我决定不再随风而往。
一个月后的婚礼上,我身着鲜红的宽袖衫裙,发上饰着十二支黄金花钿,走入已经熟悉的夕家忆园,成为夕家的少夫人。云氏的长老得知婚事后,亦将我重新算接纳为云氏一员。
盛装的我,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了那个称为凌冰的女子。她一身黑色纱裙,并不走进厅堂,只遥遥看着我,传音道,凌烟,贺喜。她的声音宛转动听,却也同我梦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她看见我惊异的面容,微笑起来,隐忍凄清。随后,她转身,自茫茫人群中离开。
当晚,我再次梦见了白衣女子,她说,贺喜。
凌叶朝桐崖帝二十七年,羽儿出生,是个男孩。
看见他沉睡中的脸蛋,我轻轻笑起来,因为我依旧做了梦。梦里,白衣女子俯下身,拾起一朵绯红凄艳的花,对我说,凌烟,贺喜,你将会有一个女儿,她叫做若影。
那一年,尽管桐崖帝叶绝痕执意挽留,暝影决定离开帝京,回到雁阳的夕照宫,那些与端木家不断的分歧让他疲惫不堪。
凌叶朝桐崖帝三十年,雁阳的夕照宫里,出现了婴孩的啼哭。这次,是一个女孩。
暝影看见婴儿的脸庞,忽而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暖柔,轻声说,我要叫她若影,夕若影。
我惊讶万分,却不动声色。我说,好的,她就叫做夕若影。
夜里,我再次做了那个梦。梦中,我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所有未发生的事。她折下一朵花,轻轻扔入水中,幽幽回答,我的名字,是宓甯,伏羲的女儿,宓甯。
从那夜以后,我的梦中再没有出现过这个白衣女子……
我和暝影的一双儿女日渐长大。羽儿是属于帝京的,他出落得越发俊朗,快乐而澄澈的眼神像极了帝京云淡风轻的苍穹。影儿却是属于雁阳的,清雅空灵,明亮傲然的眸子里依稀还有一些将醒未醒的梦,她像极了幼时的我,纯白如雪。
她见我抚琴,便在远处静静地看。发丝在风里缓缓上下浮动,割裂她的视线。
我招呼她过来,说,影儿,我教你抚琴。
我知道,她是一个合适抚琴的女子,因为她的黑眸深如古水,她从不轻易说出心里所想。她生来就是一个隐忍的女孩。
我和暝影多次回过帝京,几次,都是赏月宴。
每一次,我都看见端木霖。然而,他已然不记得我,只是行礼道,御史夫人。
天上月,圆缺自有定数。
凌叶朝桐崖帝三十九年,我最后一次见到端木霖,此时,他已经是端木家的主人。
我未曾想到,出现在我面前黑衣的蒙面人竟然是端木霖。
我未曾想到,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竟然会不择手段地求取伏羲琴。他借用沉云谷的人手,大举包围夕照宫,燃起冲天火焰。
他执剑逼近,脸上,是漠然的冰冷无情。
冰凉,突然从我的喉头传来,他的剑直直切断我的气管。
窒息,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突然,他放开手中的剑,呜咽起来。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他叫我,凌烟。凌烟!
端木霖被我封住的记忆,只有在我死后,才会重新浮现。
我对他微笑,发不出声音。
朝露晨光,烟碛吹尘茫。倚雾弄笙箫,离别苦,残阳泣。
奈何,花落亡,共秋水东流。长空过雁难驻,声凄紧,遗弦唱。
我耳中想起他的声音,念的,正是我曾经填的那阕《霜天晓角》。
十四年前,我以一阕《霜天晓角》引半阕《碎忆》,让他再记不得任何关于我的过往。我无法留住,还不如忘却,我是这样想的。再一次,如同虚妄的梦,到头来,现实根本没有随同我的愿望。然而,我又如何会料想到现今这样的结局。
庭院里,木板在火中噼啪炸裂的声音,夹杂在人们的裂肺撕心里,还有那些争鸣的刀剑交错……不过,这些,都逐渐模糊远去……
我仿佛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红泪翩飞中,截住一片花瓣。
轻触,碎裂。
凌烟,你你一直都在一个梦里,未曾醒来。
未曾醒来。
掬起的繁花似锦,转眼间凋落成灰,掌中依旧空无一物。
梦,是空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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