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烟花,明明灭灭泼洒出一世繁华,再回首时,只有细小尘灰默然如死。那些仰望的绚烂只存一瞬,肆意绽放后清冷寂灭,用手掬起的,却是空轨无踪。
明日,今朝,那轮玉盘,冷澈千古不换。昨日种种,已如烟花,妍尽后散做尘泥,凋落无踪。
元夕的帝京,一如盛装的女子。飞扬的檐角,滴落宛转流淌的灯火辉煌。
人们围在青石板上摆放的烟火周围,烟火爆开,欢啸着舞向天空,引来一阵阵惊叹。所有人,都纷纷抬头看着,看冰凉夜色中一世繁华。那些烟花,明媚招摇地绽放,光晕笼罩在城头楼上。朱雀街,盛乐街,永平里……错踪的街头巷口,满盈酡红笑意。
凌叶朝,桐崖帝二十六年初。
盛世。中兴。
游人如织,歌声如梦。然而,所有喧嚣明亮,都从我身边流淌而过。我早已把自己遗落在几个月前的中秋,而且,那些都早已无迹可寻。因为,即便是回想,我到底遗落了什么,也只剩茫茫一片的无法追溯。
要追忆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忆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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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帝京一所楼台繁复的园子里。这座叫做“忆园”的宅子,是夕家代代留传下来的。重重回廊,琉璃灯影轻巧闪动,照出扬起的纤尘,那些高大的廊柱上,朱漆略有脱落。
我没有重新修葺这座古宅,因为即使回复到和十几乃至几十年前一样了,也没有用。以前在这里欢笑哭泣欣喜悲哀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只有那些不倦的风,掠过厅堂楼台,百折千回,吟起无人能解的往事。
物是人非。
我在九岁时,根据母亲留下的信,离开这座忆园,去雁阳郊的无恒堂,寻找一位名叫凌冰的女子。母亲的信里,没有交待其它,只说,凌冰是夕家代代的佑护。我离开帝京,直到三年前,一纸诏书,将我唤回。
回来的时候,已经两鬓苍苍的林管家看着已经是二十岁青年的我,终究没有再叫我暝儿。他的眼中闪动着欣喜却悲哀的光芒,他叫我,主人。
过去半大的少年,现在已经是夕家主人、霜天晓角的主人、夕照宫主。而接受了这些的同时,还有一条伴随着的谶语——看透天命,归于浊尘,雁阳夕家,意欲逆天而行,却如玉轮永缺,代代不得善终,天诛地灭。
我扶起向我行礼的老人,说,叫我暝儿或者少爷,不要叫主人。
林管家的露出默然的惆怅,轻轻叫我,少爷。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祖辈要从雁阳赶到帝京,而如今夕家的每代主人,都像我一样,在幼年时去雁阳郊,然后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在见到园中略高过自己一点枫树时勾起微笑——幼年时,那些枫树,我总是仰望着,然后踮起脚,采下最低的枝杈上那片飘摇的红叶。
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林管家就微笑着对我说,你真是和寒小姐一模一样。
寒小姐,是林管家对于我母亲的称呼。他眼里,母亲永远是夕家的小姐,从未曾变化。或许,也因为,母亲离开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她,死于难产。林管家在我懂事的时候告诉我,生养我的痛苦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死亡将她最美的一瞬永久留了下来——她微笑着睡去,所有的痛苦已经消失。
林管家看着我的母亲从一个小女孩长大成明媚灿烂的女子,看着她作为御史大夫的独女露出骄傲飞扬的笑容。
我只从画像上见过我的母亲,也是从画像下的题字里,知道她的名字——夕幽寒。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雪青双纹纱罗大袖衫裙,手执团扇。青丝挽起,额上垂下的精细华胜,却比不上目中光华灿烂。她若有若无地浅笑着,仿佛看着远方无边的幸福。作这幅画的时候,母亲不过十八岁,尚不知前方等待着她的是幸福还是愁苦,或者,那些都只因为无忧的少女时代赋予她太多臆想。
就在这一年,我的外祖父,即当时的御史大夫夕晔阳亲自请人动手,杀了已经年老昏庸的琏光帝。他写下绝命书,承认自己弑上,并写下理由——病入膏肓,必顷颓,不可再治;今,病在肌理,剐其腐肉,当可矣。
弑君之罪,本该株连九族。画像的作者,琏光帝的长子叶绝言登基,力排众议,保住了夕家。如果没有弑君这件事,或许,母亲依旧会是一个骄傲明艳的贵族女子。
当时,西方云氏欲乘凌叶朝衰败之际,一举攻入。母亲在叶绝言面前撕毁少女时代的婚约,然后对他微笑,美丽而决绝,轻声说,罪臣之女,尤当以身报国。随后,她拿起夕家相传的“夕照罹影”之剑,离开帝京。在叶绝言的挽留中,她向着血与火交融的生死场走去,一步都没有回头。
四年后,西方云氏归附凌叶朝。母亲走入青庐,携起她不再细腻柔软的双手的,却是云氏雍宁朝投降的将军离湮。人们纷纷传说着,聪慧明丽的女将领和敌方不得志的将军曾经在生死前,有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他们不知道,离湮,我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面容凄清的男子而已。在归附凌叶朝后,他改姓夕。而一年后,他失足坠湖,冰冷湖水没顶而过。
其实,离湮并不是失足坠水的,他只是无法再面对过去。林管家在说到这个面容忧郁的男子时,总是叹一口气,然后将视线投向母亲的画像。和寒小姐一样,不再想面对不同于过去的自己。
怀着我的母亲,独自住在这座忆园里,终日少言寡语。她异常安静起来,只有在她房里那盆昙花绽放的时候,才发出一声轻叹。
母亲喜欢洁白如雪的昙花,辉煌而来,辉煌而去。短暂的馨香,就仿佛她没有忧愁的青翠岁月。
母亲婚后,叶绝言独自居于雁阳郊的离宫。他曾在宫内植遍昙花,称之为“昙阳宫”。然而,这些植株都在一夜肆意绽放后迅速枯干,那一夜,正是母亲死亡的那夜。第二天,叶绝言宣布让位于年仅九岁的弟弟叶绝痕,从此深居昙阳宫,再不问世事,最后郁郁而终。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出生前的往事,他们沉淀在一个老人的记忆里。林总管说完以后,长叹一声,说,如果寒小姐当初没有撕毁那张婚约多好。
母亲死的那年,也是我出生的那年。凌叶朝,桐崖帝元年。
事隔许久,我终于清楚母亲这样做的原因。因为所有流着夕家血液的人都依从着这条残酷的谶语,任何与夕家有关的人也逃离不了——不得善终。所以,母亲离开叶绝言的时候,那般决绝,却又固执地保留下了他在少年时代为她作的画。
这条谶语,如同一个给违逆者的诅咒,紧紧纠缠在呼吸生死间,期限,也许是永恒。然而,即便有这样的诅咒,终不能磨灭横亘在时空间的记忆。寻着这条踪迹,可以在残剩的臆想里回到逝水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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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告诉我谶语的人,是凌冰。
她站在无恒堂的台阶上,眼神向着缈远的天边。她的衣袂,被风旋起,飘飞如同寻觅不到归处的蝶。然后,她透过面纱看着我,古老的谶语舞蹈在她清空如冰玉的声线里。
三年来,每晚,我都会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曼珠纱华如火绽放的河岸,从遥遥无始,通往迢迢无终。那一川冰碧悠远绵长,水波粼粼,水声泠泠。一个白衣的背影,立于水边,那是一个女子。她转过身,带着微笑得凄然的嘴角,然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眉目。然后,那些彼岸之花,肆意开放,浓烈的绯红映了一天一地。女子樱唇张合,言语却被凄艳花香尽数吞没。我伸出手去,想拉住女子逐渐消失的身影,可她离得那么远,远得我清晰地在梦中告诉自己,我永生无法触及……
随后,梦断。发丝湿漉漉地沾在额上,脑中撕心裂肺地疼痛。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前尘尽忘。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前尘,只是血脉里残碎记忆的断片、倒影。
然而,我忘却的,还有许多事,比如终日以黑纱覆面的凌冰佑护。我不记得曾经看过她的容颜,不记得曾经可能发生过的往事。眼前一切,都重叠在一起,看见了一些,又看不见多数。和梦中的白衣身影一样,她离我那么远,她告诉我,她其实,是用曼珠纱华幻化躯体的幽冥——一个不生不死的无情怪物。
我回答她,不,你不是无情,你只是……
“只是”后面的话,我说不出来,于是,我只能摇摇头,浅笑着告诉她,我知道,佑护不是无情的,我知道。
但,我连为什么知道也想不起来。记忆在这里,成了空白,轻轻一想就撕扯得疼痛。
我知道我一定是遗落了自己,追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无忆可追。
长我九岁的桐崖帝叶绝痕,每每看见我茫然地望向虚空,便问我道,暝影,你在想什么。
我摆了摆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依然笑了笑,说,绝痕,你看,那片云,可曾像被老虎追逐奔逃的兔子?
绝痕瞪了我一眼,随即正色道,都快二十四的人了,怎么还像孩童一样,给别人听到了,你这御史大夫要被他们笑话。还有,当初说好,你的女儿,是要给我的轩辰做皇子妃的,如今我的皇儿快半岁了,可你那忆园的少夫人却还没有踪影。可是有那家千金入目了,或者,是那个从中秋起便暂住在忆园的云家小姐?
我还是微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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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眼前,满目的繁华。空中的烟花,散落着星子的光华。明丽夜空里,绞着人们的欢声。终于,我明白为什么是明亮的喧嚣,尽管我只是一个默然的旁观者。
突然,一个女子的身影映入眼中,她微笑着,那样凄清。那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的眼神,那样傲然而轻灵,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处在迷途。仿佛是那张遗落在记忆里的面容。
我走到她面前,执起她平日里舞动在琴弦上的手。向她和暖地微笑,凌烟,跟我回去,然后,做忆园的少夫人。
或许,那一刻,我和她都忘记了那条谶语。或许,那也是谶语的一部分。或许,我们都早已身处于命数中,永生都参不透。
云凌烟抬起纯黑双眸,久久看着我,随后,她笑着将头埋进我的前胸,说,好的。好的。好的……
那一刻,巨大的烟花在我们头顶肆意绽放开。华光撒满整篇天空,笼罩了繁华尘世。
凌叶朝,桐崖帝二十六年初。盛世。
那些仰望的绚烂只存一瞬,肆意绽放后清冷寂灭,用手掬起的,却是空轨无踪。
——一如,早已被我遗失在中秋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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