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农业国来说,比土地兼并严重更加可怕的灾难,是在土地兼并严重的同时,社会上开始兴起的商业主义。
所以明末的资本主义萌芽什么的,王越表示,呵呵。
与后来的工业国不同,在封建的农业国中,地主的职责本身不仅仅涉及着地方政权的基本组成,还有着必须对中央政权提供粮食和人力的重要职责。但是在商业主义兴起后,本应该提供给中央政府的粮食快速商品化,处于避税以及利益最大化的需要,地主可以交易的对象不再仅仅只是国内朝廷政府,还有各种豪商等的掌握大量货币资源的人。而这些掌握大量货币资源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货币操纵物价,低买高卖,制造稀缺。
所谓这个时代的商业神话的诀窍,概括起来就是去卖围城里的面包。粮食稀缺并不是某些奢侈品的稀缺,粮食是生活必需品,不论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所有人都得吃粮。所以,只有在生活必需品稀缺的情况下,生活必需品才能卖出高价。
于是随着灾年来临后,粮食价格通过货币的有意操纵,会开始逐步攀升。这使得即缺乏货币又缺乏足够的粮食储备的农民,因为买不起食用的粮食而不得不将唯一用来生存的基本保障——土地抵押出去,从而进一步的粮荒开始。
而因为商业主义大兴时,由于社会资本的飞速集中,使得朝廷本身根本无法对土地兼并进行有效控制。于是商人本身抗税的天性被点燃,导致的结果是朝廷往往是收不上来商业税的。
而中央政府只能把收税压力进一步压给抗压能力弱的小农经济自耕农,于是作为封建主义农业国支柱的自耕农飞速破产。
在没有大航海,殖民地以及工业革命的情况下,社会经济无法容纳如此之多的破产自耕农,最终只能产生更多的流民。
无就业,也没有维持生存的资本,又不能有组织的对外掠夺,于是只能造反。
而中央政府被商业主义极大的削弱了自身财政,于是根本凑不出镇压流民的军队和恢复生产的资本投入。
于是,流民积压的越来越多,最后只能开始改朝换代。
所以呢,封建时代的商品主义并不能像很多穿越小说中那样的刺激产能。与工业时代主张打开别国市场进行廉价工业品倾销争取垄断地位不同,这个年代的农业国的商业主义者们最擅长的其实就是制造稀缺。
后世的资本主义工业国因为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矛盾而有经济危机,但是自然经济顽固的封建主义农业国却连经济危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对于农业国来说,他们年年都是经济危机!
生产力稀缺,生产产品稀少,大部分农民消费能力薄弱,并不能产生在资本主义工业国繁荣期那种因为需求而刺激的经济流通加速的景象。反而因此要将农民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也剥夺走。
所以,王越知道自己所推行制度的优势在哪里,暂时的打压私人商业与坚持土地公有获得支持的要点在于维持一个基本的稳定局面。
“所以说,我们需要一方面坚持土改,另一方面要制定针对粮食的统购统销!”
王越在崇祯四年的党内学习会上再度发话。
与蒙古林丹汗的接触性战争结束,革命军终于有了一个短暂的大致和平时期,大部分民兵返乡种地,仅有一万多一些的常备军在关中西部地区与陇西的朝廷残余势力对峙。
但是这么一个大致和平时期,并不意味着革命军本身就完全和平。相反,在这么一个时期,王越开始着手全面进行陕北关中的经济恢复工作和基础政权建设。
经济恢复工作的核心是土改,土改的两大板块一是分地恢复自耕农数量,二是把自耕农按照各自家庭意愿自行整合成一个个小型的生产队。而对于已经划分好的生产队,则开始签订铁质农具、大牲口和各类新式农作物的租聘契约。
而基础政权建设的核心是民主选举,要求各生产队成立农会,然后在农会的基础上再选举农会的主要负责人。
当然,王越的革命政府的第一次选举并非那么顺利,因为这个年代的人对于后世烂大街的民主自由并没有多少印象。所以,首先出于本能的农民式的狡黠,大家的想法自然是谁拳头大就选谁。革命军拳头大,自然就选革命军。
但是王越就宣布了兵政分离,要求各地方基层选举将现役革命军的士兵排除在外,并且革命军本部决不允许干涉基层选举情况。
这样的命令下达后,追随王越的土著们开始出现了一定动摇。
于是,这道命令就解开了一些人身上最后的束缚。
王越公布的选举法、检举法根本没人去仔细阅读,大部分人只是一口气奔向升官发财的好前程。所以接下来的选举出来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拳头大的人。
旧式的农村根本的人际关系依旧围绕血缘和姻亲展开,谁能掌握更多的拳头,谁就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乡村的一些还没有在土改中被杀干净的流氓无产阶级们,什么会党,什么豪杰,什么带头大哥,什么宗族长老开始扬眉吐气,扬眉吐气后他们决定作死。
这种作死体现在各个方面,包括恐吓其他农民,多吃多占,殴打反对者,组成大大小小的小团体去抵制土改的下乡队伍,希望给自己多分田地和股份。
这种行为在平常或许没什么,因为大多数人被利益侵害惯了。
但是希望这么一群人能够把握住自身贪婪的底线,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很快乡间就有了大量的民怨基础,而且这种民怨基础被王越开启的宣传机器很轻松的栽到了这么一大群民间民意极高的人们头上。
三个月后,他们一起就被王越玩了请君入瓮。
劳资他么还没死呢!
王越用新的政治整风告诉了这些人,所谓的对民主负责并非是一句空话。
在大量的告发、证据还有下乡工作队报告,厚厚的黑材料最终汇聚成了乡间新的教育会和临时法庭。
为了分赃而群聚团结,为了分赃不均而各种背叛告发,这是利益集团的本质特点。
旧世代的中低层的乡老乡少们没多少能力拿出一个能忘大多数人满意的分赃方案,于是在王越土改后存活下来的那批乡贤们,又臭了一大批。
这让王越很轻松的将党组织切进了农村基层政权的权力中心。
绝大部分人被判处了五到十年的劳改,被分配到各个需要强劳力的矿厂和工厂去接受教育。而换上的新的带头人们,因为缺乏乡老乡少那样对农村控制的根基,为了巩固权威,于是不得不倒向革命党势力。
王越通过民主大法,最终实现了与基层政权的结合。
当然也不是没有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我能反杀的乐观分子。
他们再度纠集了四方豪杰,准备光复陕甘。
然后被新建成的公安队伍教做人。
公安队伍有一部分脱胎于革命军的试行宪兵,而试行宪兵有一部分脱胎于革命军的装甲工兵,所以难免沾染一些恶习。
也就是过分迷信重火力,总觉得自己火力不足。
在捉拿***分子的过程中,他们使用大量的手雷,对***分子的多个据点实施了定点爆破。
……
在王越收拾整合内部的同时,进入中原的起义军迎来了一个春天。
崇祯四年,中原大旱,流民遍地。
祸乱天下的流民遇上了为祸四方的流寇……大家赶上了好时候啊。
一大波起义军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扩军,甚至李自成悄悄地在汾阳三角洲搞起了军屯。
中原义军一度达到了十三万人,让朝廷很是头大。
怎么办呢?
于是牢狱里半死不活的老洪,被重新提到了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的崇祯皇帝面前。
长安一战,老洪败北,杨鹤自尽,秦王溺死粪坑,朝廷脸面尽失。
按照道理,本来是需要老洪来专门背锅的。
但是在朝廷一通鸡飞狗跳后,老洪很神奇的没有背锅,有人还需要他活着,有人还需要他带兵。
而且唯一可以让洪承畴去背锅的杨鹤死了。
这个锅不用背了。
但这个锅不用背了,脸面还是得想办法粉饰粉饰的。
于是颠沛流离跑回北京城的老洪被即刻捉拿下狱。
随后,崇祯四年立夏,皇帝召见了他。
这场召见决定了老洪之后的命运。
“亨九。”
崇祯这一年才二十多岁,他早已经迈过了即位之初的意气风发,因为压力和不健康的作息,使得他整个人显出几分老态。
他不太明白自己在诛杀魏忠贤后,为什么朝廷的财政还是那么烂,为什么一大堆正人君子谈起对陕北的救灾,总会重复同样的语句——请发内帑。
“陛下,臣万死。”
老洪按照礼仪,跪倒,行大礼,他明白,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的机会来了。
然后是沉默。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洪承畴。
足足看了一刻钟。
直看的老洪汗流浃背。
“万死!丢了大半个陕甘,你死十万次都不够!”
大明的脸又一次丢尽了,野猪皮在辽东,革命军在陕甘,现在闯军又流窜到了中原,形势开始一天比一天的糟糕。
但是大明知兵的官,在这个时候,总是显得捉襟见肘。
有人能干但不能用,有人能用但不能干,更何况崇祯刚杀了“五年平辽”的袁崇焕,政治问题总是所有问题中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所以,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老洪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
“臣该死!”
老洪再拜。
“丢失陕甘,臣死万次不够,死十万次也不足惜。”
老洪开始了他的表演。
“惟愿吾皇能够应天法人,重整江山。”
老洪说着,抬起了头,两行泪水眨巴眨巴就流了出来。
崇祯开始有些心软。
“哼!”
准确来说,这也不完全是洪承畴的错,一些士林的言语也让皇帝明白,这伙名为“革命军”的贼人不是一般的反贼,他们比官兵都善用火器,一刻钟能射几百发弹子,而且什么轰天雷、震天雷用起来简直跟吃饭一样随便。
“你那狗命还是继续留着吧,朕找你来不是为了革命军,你可知,流贼攻获大半陕甘的同时,又流窜到了山西河南湖北山东四省?”
老洪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张文应那里来的最后的情报,就是他们要进入中原的事情。
这是老洪能够掌兵的最好的机会。
“臣知道。”
“那你说,当如何?”
“剿抚并重!重整军屯!”
老洪的眼中出现精光。
“臣翻史书,自书中所言而得,我大明江山败坏,始坏于军屯!”
他抬起了头。
“所以,我大明要中兴,就必须重整军屯!”
果然是老洪啊。
崇祯不由点了点头,与之前的阁老阁少的陛下请发内帑不同,似乎老洪给出了新的东西。
“昔年,我太祖皇帝养兵百万,却每年只需支付很少的军饷的原因,为何?军屯实粮是也!”
老洪开始装逼了。
“而王越,之所以能够硬克延安府,硬夺长安潼关,除了他的火器犀利以外,就是他不惜命的兵多!乍看他平时真正战兵不过过万,但是我军与其作战时,却往往要面对更多的不惜命农兵。”
“不惜命?”
“嗯,不惜命。”
“……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厌弃了朕了?”
崇祯开始自我怀疑。
“陛下不要如此,这农兵之所以不惜命,是因为王越这人施的小恩小惠。他每到一地,便屠戮士绅,再将士绅田产分与流民,故这些小民受了蒙蔽,自然便随他反朝廷。”
“这样么?”
“是的,所以这些贼兵不是不惜命,而是为了保住王越给他们分的地。”
老洪点了点头。
“那朕下一纸诏书,给这些人土地,是不是贼兵就不战自退了。”
老洪摇了摇头。
“不可,因为贼兵已成事,一纸诏书不足与取信这些小贼。”
“那你想如何?”
老洪跪了下来,对着崇祯再行大拜。
“臣请从按新法重整军屯!”
说着,他将一本自己在狱中模仿王越土地政策的小册子递了上去。
崇祯看了几页,就一把丢在地上。
“你!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臣唯有此法,可求长远。”
洪承畴再拜。
“要士绅捐地,要把皇庄开封,交与兵卒?你这是在大家身上割肉啊!别以为你知兵,朕就不敢杀你!”
要士绅捐地与兵,不捐地就推着士兵去闹,谁搞乱就杀谁,朝廷用兵锋来控制粮价,并且对私自经商的贵族杀全家。
老洪,你真的疯了!
“臣唯有此法了。”
“你!你这是倒行逆施!”
崇祯一脚踹在了洪承畴身上。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些人败坏陛下的天下,怎么就不可以杀了?!”
于是,沉默。
大段大段的沉默。
最后崇祯一声叹息
“你太急了,太急了,这样不好。”
他来回踱步。
“这样吧,我全权与你,你去山东,按你的法子练出强军。丑话先说到前面,如若再无法平贼,朕杀你全家。”
“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