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书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猎场内的声势浩大,忽而在人群之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婉书再定睛认真一看,她没有看错,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小侯爷……
他有什么可求的。
婉书的心里有一点慌乱,不经意握住身边杨容的手,可当杨容回头看向她,询问她什么事的时候,她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众人下场围猎,皇帝又下了高台返回原来的九龙宝座上坐着,百官们跟着皇帝的步伐返回,松林行宫宫女将所有已经凉掉的茶水全都换成滚烫的茶水,皇帝瞧着眼前自茶盏中腾腾升起的水雾,目光倏地转到一旁顾相的身上,微笑着问道“靖萧虽为文官,但是朕记得你一身弓马武艺很是强悍,怎的今日没有下场?”
顾靖萧向宝座上的陛下深深一笑,那笑意很是漫不经心,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淡淡道“臣如今已经无什么所求,自然也不应该有什么所求,还不如将机会让给猎场里的年轻将士和皇子们,年轻人,心愿多总是多的。”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颇为惋惜地开口“那可是真是可惜了,朕如今还记得你往日百步穿杨、一箭双雕的风采,细算来,朕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那样精准的箭法了。”皇帝端起茶盏,用差盖拨开水里的茶叶,淡淡地,似是不甚在意道“朕这几个儿子都不如你当初的风采,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未成家延嗣,老太君几番到皇后眼前求情,希望由朕出头给你赐婚,今日文武百官携带家中女儿都在此,不如靖萧你挑一位名门仕女,也好全了老太君望你成婚的念头。”
皇后也含笑道“说起来,顾相今年也二十有二了,这个年纪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一旁伺候着,绰儿十九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靖萧,你的丞相府中却连个当家大娘子都没有,岂非让人说闲话。”
皇帝很是赞同地颔首,宽阔的龙袍衣袖一甩而过,霸气道“今日春蒐盛会,全盛京的名门闺秀都在这里,都是知书达理、贤良温顺之人,万花入眼,靖萧难道就没有心动之人?”
众人不敢随意言语分毫,注意力全都放在丞相顾靖萧的身上。
目光汇聚之处,清风徐徐,阳光下树影在秫秫的摇晃打落下大片阴影,偶尔有野燕飞空挥动翅膀翩翩飞舞,当事人顾靖萧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片刻后放下手中茶盏,眸光似流光飞快地掠过女眷们所坐的位置,快得让所有人都眼中一慌,却独独在看到婉书之时,微有一瞬的停顿。
婉书怔怔呆住,面上忍不住发烫,赧颜羞极,默不作声抿下唇,眼前只剩下适才顾靖萧如清风般的眼神遥遥而来,茶水清香扑鼻,绵绵不绝萦绕在鼻尖。可是下一刻,顾靖萧的眼神掠过婉书,望向她左侧桌案后坐着的女子,唇角甚至还露出清淡如风的笑容。
仅这一瞬间,婉书的心恍若沉到了谷底。
觉察到顾靖萧的眼神略有停顿,皇帝露出淡淡笑意,顺着顾靖萧的眼神瞧了过去,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女眷?”
身穿华服的夫人牵着女儿的手站起身,步伐翩跹地走到正中盈盈拜下,曼声道“臣妇京骑营副都督吴峰之妻苏氏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苏氏的女儿也跟在后面盈盈拜下,学着母亲的模样参拜帝后和贤妃三人。
京骑营副都督之女。
君王收在广袖之中的手在有节奏地敲击着,似乎是在度量着什么,然而帝王的脸上却是风轻云淡的,没有一丝丝的变化,清清浅浅地露出微笑,似掠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只有淡淡的水纹荡开后又恢复平静,缓缓道“丞相这是瞧中了吴卿的女儿吗?”
吴峰之妻苏氏的眼眸中露出欣喜的神色,若是自己的女儿真的可以攀上丞相这棵高得不能再高的高枝,以后夫君的仕途定然是畅通无阻,自己的女儿也可以成为未来的丞相夫人,要知道顾靖萧在天晋的地位,除了陛下以外的人都会惧怕他的势力,包括皇子和异姓藩王,若是能在顾靖萧的羽翼之下存活,那就代表着在盛京拥有者绝对的安全和光明的仕途。
沉默片刻,顾靖萧露以清澈微笑看向皇帝,正色道“古人云‘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陛下您是知道的,臣一心效忠天晋,并无婚娶之心。”他伸手指向苏氏之女的身上,玩笑道“臣只是瞧见这姑娘身上所绣的梅花着实出彩,才不免多看了两眼,并无其他的意思,还请陛下不要误会臣的用意。”
吴峰之妻只觉丢脸,拉着女儿的手回到桌案后坐着,婉书忍不住瞥去一眼。
皇帝漠然一笑,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眉间皱褶散了几分,嘴角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笑声斥责道“胡闹,吴卿与其妻女何辜?竟都被你拿来开玩笑。”
顾靖萧意态闲闲,眉目如画,“既如此,臣怕是要麻烦陛下好好宽慰吴都督和吴夫人了。”
“你呀。”皇帝脸上语音带笑,唯有责怪执意,但很显然是并未真正指责顾相,他低头略一沉思,目光看向吴峰之妻苏氏,沉声道“朕记得京骑营都督空缺已久,那就晋吴峰为京骑营总都督罢。”
顾靖萧温文尔雅地附和道“顾某也赠予京东一处宅子给吴都督,当做是顾某的赔罪。”
众人的脸色冲幸灾乐祸变成羡慕不已。
原本吴峰之妻苏氏脸色并不好看,顾靖萧当着所有人的面目光落在自己和女儿身上,结果闹得一场误会,虽然这事让她很是丢脸,但是没想到却因祸得福,丈夫反而升任京骑营总都督的职位,脸上立即露出笑容。
要知道,他的丈夫已经在副都督的位置连任了七年,一直未有擢升的机会,没想到却在今天,因为顾相的一场玩笑而得了晋升的机会,立马冲皇帝盈盈拜下,欣喜道“臣妇替官人叩谢陛下隆恩。”而后又起了身,向顾相福身“也多谢丞相赠宅之礼。只是臣妇有句话不吐不快,女子名声甚是重要,顾丞相日后可万万不得再做此般胡闹的行为。”
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顾相在想什么。
顾靖萧唇角含笑,清澈眼眸中也微蕴笑意,面对苏氏略含严肃的指责没有丝毫不悦,微微颔首示意“顾某受教了,以后自不再做如此胡闹的行为。”
顾靖萧明明是在认错的样子,可是他表情那样风轻云淡,语气那样玩味随意,这样肆意洒脱的模样,像是浑不在意,清澈如水目光轻轻斜向苏氏,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却散发着令人胆战心寒的骇意。
不过就是三品都督的妻子,就敢在丞相面前拿乔,苏氏只觉得愚蠢,一时得意,竟做出如此作死的行为。
皇帝没有再说顾丞相的婚事,自然也是因为顾靖萧入朝为官十载,身边莫说是女人,怕是连只母蚊子都没有,除了丞相府里负责洒扫杂役的丫鬟,什么姨娘什么通房一概没有。六七年前,顾靖萧洁身自好的美名传遍盛京城,权贵的身份,高洁的性格,俊美如同神祗,又得皇帝青睐和重用,自然是整个盛京权贵们最想结交的亲家。
可是整个盛京城、无数名门仕女,顾靖萧一门亲事都没有结成,就连陛下欲赐婚他与怀星公主,他都敢当着陛下的面拒绝。
后来,渐渐就传出顾靖萧偏爱龙阳的癖好,顾相听闻之后置之一笑未作任何澄清,反而是借着这样的传闻拒绝来顾家提亲的一众达官贵族。
再后来,顾靖萧平步青云,成为天晋王朝史上最年轻的辅国丞相,陛下亲封镇国公,特赐盛京敕令丞相府,只不过大家更倾向于称他为丞相,叫国公爷显得老态。
据说那丞相副大得几乎占了两条街道,府里亭台水榭,穷尽奢华,府邸后面还有一片绵延无尽的湖和偌大的园子,就连庆玄王的府邸都敌不过丞相府的奢华。顾靖萧手掌朝堂风云,素日里那些名门贵族也渐渐的不敢再上门提亲。
顾靖萧他依旧独身一人,仿佛居于九天之上,俯瞰世间软尘,从未有过一人靠近他身边半步,就连陛下都放弃给他赐婚的念头,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就提起了。
九龙宝座之下,婉书低垂着眼眸盯着手里的杯盏,浓密睫毛像是乌鸦羽翅般乌黑沾染着灼灼阳光纤毫毕现,浓密卷翘层迭分明,在白皙面颊上落下稀疏分明的阴影,可见她此时心绪不宁,纤细紧握水袖,忽生萧瑟孤凉之感。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情以相思苦,断应缥缈无,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婉书在心中喟叹一声,眼前这个人,天下瞩目的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牵动了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会因为他多看一眼苏氏女儿而生闷气,也会因为他不在陛下面前提要娶自己感到失落,又会因为他稍稍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而开心。自小到大,婉书都认为自己是冷静理智的女子,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皇帝与众官员依旧在高谈阔论之中,杨蓉注意到婉书的低落,想想也知道因为什么。
杨蓉伸手握住婉书的手,婉书回首看去,眼中蕴藏点点泪意,杨蓉何时见过婉书这般失魂落魄过,连忙辞拜母亲“娘,陈大娘子,我且去更衣,能不能让婉书陪我一起去。”
洛母和许大娘子并没有想太多,点点头应允下来,杨蓉随即拉着婉书转身离开,芸卿和晶儿紧随其后。杨蓉轻轻拍着婉书的手,抚慰道“没事没事,顾相不是说只是玩笑,陛下也没有赐婚,你又何必庸人自扰太过在乎。”
婉书轻咬下唇摇头示意,只跟随着杨蓉沿着猎场外的小石子路往行宫里走去,走着走着,居然神奇地回到那晚顾靖萧来寻她的地方,夜晚看不清楚,此时的晚上才瞧见右侧有个亭子,占尽天地间的好春光,她朝亭子方向望去,轻声道“蓉姐儿,咱们去那坐坐罢。”
亭子之外,满树的凤凰华开得正好,每一瓣每一叶皆是韶华盛极的无边春色,瑰丽鲜红的凤凰花瓣绽放着,似是旁晚时分寸寸铺满天际的云霞,灿烂华美得到达了顶峰。婉书端坐于亭中,目光清澈如水,怔怔地盯着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花。
杨蓉想劝婉书,可是话在唇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婉书一向比她聪明理智,她应当是看得最清楚明白之人,除非是她自己身在其中,不愿意看清,否则天底下能有多少迷局可以困住婉书。
杨蓉也知道这感情之事最难说清,就像她也想嫁给小侯爷,示意当她知道侯爵娘子有意将怀星公主和小侯爷凑成一对,自己同样也是心酸失落,只是没有婉书这般严重,这更说明了婉书对顾相用情匪浅。
可顾相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明显无心婚配之事。
婉书不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月光般细碎的流光在眼中滚动着。一阵风飒飒而过,直叫婉书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泪。凤凰花开得如同是十丈软尘中的热闹繁华,昨日说娶她的话又历历在目浮上眼帘……
突然,婉书的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悸动,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她任两行清泪默默无声地垂目,心底一片清澄如水……其实也与苏氏女儿无关,她不是平白无故就会去乱想、无理取闹的人,她只是觉得这太不真实了,就像梦一场,顾靖萧他真的会娶自己吗……
就像这几鲜红如血的凤凰花花瓣飘落在亭子石案之上,红得如此鲜艳明目,与大地现成了鲜明的对比,凤凰花极红,石案近乎白色,令人刺目。
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鲜血和白纸,蜿蜒分明。
就像她和顾靖萧,也是同样的泾渭分明。
婉书独自在这里孤冷地伤情着,彼端松林猎场之上,顾靖萧贴身随从走到他身边,缓缓低下身,刻意压低了声音“丞相,属下刚瞧见洛四姑娘离场了,瞧她面容很是伤心。”
顾靖萧不动声色地听着随从的话,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顿住,隔了半晌才重新端起茶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吩咐道“你去告诉她,一切有我在,让她不用担心。”
随从恭敬地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罢了。”顾靖萧放下茶盏,眼眸里的光芒显然已经焦急担忧,可动作依旧不疾不徐,缓缓道“我亲自去。”
顾靖萧知道婉书在担心什么,所以他知道怎么消除婉书的担忧,他筹谋到现在,不想因为一丁点的误会而造成两人之间的龃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