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破晓。
顺着连绵的岐山林原,瞭远那处,天地交接的裂缝,紫金的日光喷薄而出,寸寸浸着林中隔夜的暗红——血已是干涸,层层染透了霞光,如匹匹扯裂开来的锦缎。
流光又在灰白的苍穹之上撕开道道金色的口子,缕缕镏金的光柱沿着山地间纵横的沟壑,似滚滚潮水般延卷开来。整个暗色的岐山瞬间燃上流火,昳丽绮然。
娄止与唐律在回营半路途中,恰逢二皇子娄琬派来寻人的禁卫,被急忙接回了营地。
便是没多久,各个营帐都得了消息,到娄止营中探望。皇帝娄凛只是派了老太监胡总管过去,表了表关心,让人好生照顾娄止,也就没多说什么。
想来于帝王而言,儿子也比不过面子大。
营帐内,娄止坐起半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沁满了汗珠。随行的太医正处理着伤口。
伤口处模糊的血肉和用来止血的衣料干涸凝固在了一起,清理起来着实费力,疼痛程度亦是可知的。
不远处的桌边,坐着唐律与娄止的三哥娄衡,旁边则是站着莫殊海。
应是唐律刚和娄衡说了事情的起合,现在账内一片静谧沉默,偶尔听得娄止因清理伤口发出的吸气声。相同的是,三人此刻都紧锁着眉,凛然正色。
娄衡很是担心娄止的伤势。虽说娄止十二岁便随着自己征战沙场,但有自己护着,也从未受过现下这等严重的伤。
恐是得遭一阵子罪了。
看着娄止疼得咬牙不住颤抖地模样,娄衡开口,声音冷峻却还是透着关心:“还晓得疼?”娄止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略微低下了头,又听得娄衡继续道,“深夜林间最是多险,不带护卫,独自进林。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此能耐,现在这般倒也算是教训。”
虽是说着娄止,倒是有几分责怪唐律的意味。
娄衡清楚此事怪不得唐律,但娄止重伤确是为他。如此旁敲侧击提醒唐律一番,不要随着娄止性子让他胡闹才是。
“十一!听说你受…”帐帘突然被掀开,蹿进一只小小的身影。娄满刚听闻娄止受伤,急得匆忙跑过来,此时小脸泛着潮红,清亮尖脆的声音划破了账内的紧张严肃。正准备高声说着什么,见着娄衡与莫殊海亦在此处,便匆匆收了音,稍稍放缓了气调。却也并未多管他人,径直走到娄止榻前,急得眼眶有些泛红,“听说你受伤了?”
娄止侧头看着娄满关心焦急的小脸,忍痛扯开一丝调笑:“你说呢?这不明知故问?”并不想让娄满过多为自己担忧。十一岁的小姑娘,开心无忧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
太医已将娄止的伤口上药重新包扎好了,这也让娄止松了口气。若是让小姑娘见得那骇人的伤口,指不定就急得掉泪珠子了。
“你看你都痛成什么样了?”娄满皱着小脸,干脆坐到塌边。想要仔细瞧上一瞧娄止的伤口,却又怕自己每个分寸弄疼他,收回自己已经抬起的小胳膊,最后放在娄止的左手上,轻轻捏了捏手心,“定是你平时太不规矩,这下可得长个记性了。”
娄满的话倒是逗人,饶是严肃的娄衡,也不由露出笑意。
这出“五十步笑百步”的戏,娄满倒唱得真真儿好。
“你这小祖宗,我都这般模样了,小嘴儿可能留点情?”说着,右手轻轻刮了刮娄满有些泛红的小鼻子,满眼宠溺的笑意。掌心肉乎乎的温热,捏进了娄止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那…等你痊愈了,再带我去那醉霓裳瞧瞧?”娄满凑近了点,嘟囔。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得话,双手忙捂住小嘴,黝黑水灵的眼睛蓦地瞪大,不由自主地向着娄衡的方向瞥去。
“醉霓裳?”娄衡挺越的眉皱起,等着娄止和娄满的解释。
一旁的唐律倒也显出些兴致,向二人看去。毕竟,那次醉霓裳,最遭罪的还是自己不是。
“十一,我想起我还未为今日的猎活做准备。我便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娄满干笑两声,又转身对着正收着药箱的太医,“刘太医,我十一皇兄就麻烦你了。”说完,也不管太医如何说,迅速站起身,撒开小腿就往帐外跑。
“娄满!”娄衡厉声,骨肉匀称的手已然收紧,额角一抽。对娄满与娄止的胡闹,既气恼又无奈。
帐帘前的娄满迈出的步子一顿,转头显得谄媚:“三哥,殊海哥哥,谨之哥哥,我先告辞了。”又投了娄止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即一溜烟儿,便没了影。
“三哥,你听我解释——嗷!”见娄衡恼怒愈发的凛冽眼神,娄止紧张得立马服软。想要起身,结果动作太大扯着了伤口,痛得眼角一红,泪花儿都给挤了出来。
“十一皇子,您可别得劲儿乱动。这掉肉的伤,可是马虎不得。”一旁的刘太医在太医院亦算是资辈较高的老太医了,自是见不得病人拿自个儿身体作玩笑,忙将娄止给摁回榻上靠着。
娄衡顺着胸腔,鼻息一阵长叹,扫了眼一脸心虚的娄止,硬朗俊气的脸尽是严恪的神色:“现今我不予追问。待你好些,便自觉些,到我这处说清楚始终。”后站起身来,挺越高大得身影立在营帐中,锦衣华裘,清贵雍容,浑身却又散发着难让人忽视的凌厉威严。
大才榱槃,国士无双。
这是此刻唐律对娄衡的看法,是该庆幸娄衡无心那个位置,否则娄琬,又多了一个十分强劲的对手。
此人,只能拉拢。
“快到今日狩猎时辰,十一便暂时托给公子照看了。”娄衡转而看向唐律,语气十分客气,“有劳。”
唐律起身,抬手作了揖礼,笑道:“这是谨之应做的。”
得到唐律的回应,娄衡对着一旁未发一言的莫殊海点头示意,二人便稳步离开。
倒是塌上的娄止仰头长舒口气:“终是走了。”
唐律缓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娄止,微微挑眉,脸上尽是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有在三皇子面前,清明才有这般怕惧的神情。”
“谨之若是看我笑话,只管笑便是。这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我浑身难受。”娄止出声抱怨,墨漆的眼中盘旋着幽怨。
这一幕看在刘太医眼里,只当是有趣极了——何时见过平日里唯恐天下不乱的十一皇子,有此时这番模样。
刘老太医强忍着笑意,清清嗓子故作正色:“十一皇子的伤口已是处理好了。老臣现下去熬药,劳烦律公子了。”
“刘太医辛苦了才是。”唐律语气温和,神色清雅又不失礼节。目送太医出了营帐,才转过视线回到娄止身上,又在方才娄满的位置坐了下来,“可得有好些日子不能由着性子游浪,只能规规矩矩养伤。”
“谨之快莫提了,倒是说得我现在就发愁。”娄止皱着眉,受伤拖了些气力,语速倒是不快。
让娄止规矩养伤,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唐律突然凑近娄止,如画的明眸生起昳昳迤逦的笑意,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轻点娄止眉头,如玉如绸的干净声音回荡在娄止耳边:“正是无忧的年纪,出口尽是愁与不愁。果然少年不知愁滋味。”
有什么怦怦紊乱地跳动着。
娄止凤眸半阖,睫毛纤密,能够恰到好处地掩住眼底的慌乱。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在唐律身上流转,胸口又是那种怪异的失措感觉。
此刻唐律内心亦并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心底的轻促,节凑已然被彻底打乱。
紊乱跳动的,何止是娄止的心。
“有意思。”半晌,唐律轻笑,眸中似湖波荡漾,深处的水花静声绽放。
“嗯?”娄止稍有些恍惚,才全然睁开稠墨似海的星眸,萦绕着不解,认真地等着唐律接下来的话。
唐律笑得更盛,喉头荡出一声低沉的笑。只让娄止觉得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战栗,却听着唐再次开口。
“我是说,我不过靠近了些,清明便红了耳根。这样子,着实有意思。”唐律仿佛刻意放缓了声音,逗着娄止。每每见着娄止这害羞的神情,内心总会莫名带着丝丝难言的愉悦。
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提醒着唐律——娄止,于他是不同的。至于为何不同、何处不同,他还不清楚,不过也暂时没必要弄清楚。
现今他与娄止的相处,于二人,都是最为合适的。
娄止听了,耳根更是红了个透,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倒是给苍白的脸添了些血色:“谨之又侃我。”。
唐律并未说什么,而是起身到桌前,接了杯茶水,随后送到娄止面前:“你该是渴了。”娄止愣了愣,缓缓抬起右手准备接过茶杯,却被唐律轻轻按下,“得了,你这伤重不便,我拿着就好。”便将手中的茶杯直接递到娄止唇边。
娄止恍惚间,噙着温热的茶水,眼睛却是放在唐律俊逸的脸上。直到唐律将杯口从自己唇上移开,才反应过来,笑得璨然:“多谢谨之。”目中流光泼墨,似那破晓霞光。心底的满足感似要将娄止席卷淹没。
“何时如此客气讲礼了?”唐律将空杯放了回去,便直接在桌旁坐下,挑眼看着娄止。清隽无双的身影让娄止根本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