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祁天辽牵着马迈入长安城的春明门的时候,已是十二月二十八了。
虽是未末申初时分,可临近年关,街面上的人明显的少了许多。偶有掠过的三五个行人,也是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往家赶,唯恐晚迈进家门一步,哪怕少团聚了一炷香的时分,他们都会觉得太可惜。
祁天辽穿过门洞,便跳上马,匆匆驰过道政坊、东市、平康坊和务本坊,扫了一眼兴道坊的北墙,在皇城的朱雀门前勒住了马。
他犹疑片刻,还是轻轻一磕马镫,继续往西,驰上了金光门大街。
虽然他深信,因上官婉儿相助,江湄一行人至少落后他一到两天的路程,但他仍旧不愿耽误一刻工夫,想要尽早将赵婕的家书递到她家人的手中。
赵婕的父亲仍旧是一副昆仑奴的肤色和面容,母亲却是汉人女子。二老看完她的书信,赵母的眼泪早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
赵父却沉默了半晌,小心翼翼的卷起信笺,放入竹盒,开口对祁天辽说道:
“真是有劳祁秀才了!如此,我们就先收拾,只是多有叨扰,深为不便。”
“伯伯休恁的说!”祁天辽朝二老躬身施礼道,“那天辽便先回兴道坊预备下,恭迎伯伯伯母了!”
“祁秀才请自便。”
祁天辽勒住马,翻身跳下地来。
他牵住马辔头,在兴道坊的宅子门前立了半晌,竟伸不出手去拍门!
良久,他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宅院内隐隐传出来说话声,紧接着,一阵脚步渐行渐近,紧接着,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了。
陡然看到一人一马立在院门口,这开门的人不由得一怔,待到看清楚祁天辽的面容时,他禁不住忘记了脚下的石阶,一脚踩空,滑倒在雪地上。
“三郎,当心点儿!”祁天辽赶忙上前一步,扶起了崔护。
“琳琳!琳琳!”崔护且顾不上拍去身上沾着的雪渍,扯起嗓子朝院内喊道,“天哥!天哥回来了!”
霎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内传出来,顷刻间,孟琳那满月一般的面庞便映入了祁天辽的眼帘。
“天哥……”她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便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一般。
“你……”祁天辽微一合眼,把涌上来的那股热逼下去,拍了拍崔护的肩头,“快把孟琳抱进屋去,她没穿鞋。”
“怎么?赵婕的家人来我们这儿过年?”三人进屋落座,祁天辽将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崔护诧异的开口问道,“难道……江……那个江……”
“江湄。”孟琳低声开口提醒道。
“啊!江湄!她的手伸得这么长!”
祁天辽扭过头,望着门外又在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沉默了。
“三郎,如天哥所说,风尘社的香堂居然会开在皇宫里,这里头的事情,恐怕……”
“说不清,道不明啊……”祁天辽长叹一声,“为今之计,我们的这些朋友,保得一时是一时啦……”
一干人吃过晚饭,替赵婕的父母安置好之后,已是二更天了。
“三郎,”祁天辽来到崔护和孟琳的卧房外,敲了敲门,“歇了么?”
“天哥请吧!”崔护的声音传了出来。
祁天辽拉门入内,孟琳上前给他铺上坐席。
二人衣着齐整,显是都未曾上榻。
“三郎,孟琳,”祁天辽看着二人,沉声说道,“今年……我恐怕不能同你们一块儿过年了。”
“天哥……”崔护诧异的问道,“为什么?”
“天哥想赶紧去梁州,给檀青的哥哥寄家书?”孟琳看着祁天辽,开口问道。
“发生了这么些事情,”祁天辽长吐了一口气,“檀青为救我中了伤,丢下她哥哥一人待在梁州,终不是了啊!我只想早些动身,早一日将书寄到她哥哥手中,也是好的。”
“这……天哥……”崔护显是大不愿祁天辽离开长安,可他却不知该想个什么理由阻拦。
“天哥,这样,你想一想,”孟琳瞅着崔护浅浅一笑,又转向祁天辽道,“从长安到梁州,得跑个把月,眼下过年,你在路上,正月十五之前,可买不到吃的喝的,住不上店。这半个多月,你怎的处?”
“……”祁天辽沉默了。
“哎呀!”崔护左拳在右手掌心一捶,“琳琳说得对呀!天哥,别走!跟我们一块儿过年!”
“天哥,这样吧,”见祁天辽仍有几分犹疑,孟琳开口说道,“横竖,也不争这几日,天哥同我们一块儿过了年初一,初二或初三再动身,天哥你看如何?”
“好吧!”祁天辽终于点了点头。
虽值大丧期间,但新年毕竟是新年,祁天辽一干人也弄了些酒肉庆贺。
而最让他们高兴的,是大年初一的晚上,方恒豫来到了他们家。
吃罢晚饭,方恒豫已带了三五分酒意。祁天辽有点不放心,便备上马,与他同乘一骑,一道往醴泉坊而去。
二人催马小跑入醴泉坊东门时,天已全然黑了下来。
除却几片稀稀落落的雪花掠过的悉簌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祁天辽在方恒豫宅院门前勒住马,二人翻身下地,方恒豫刚刚伸手入怀,打算掏钥匙开门,南面一条小巷子里忽的传来一阵扑里扑拉的脚步声。
二人不由得蓦然一惊。方恒豫将手从怀中抽出;祁天辽横身挡在他前面,右袖轻轻一抖,将短刀的刀柄握到手中。
一道慌慌张张的人影踉踉跄跄的映入了二人的眼帘。无移时,方恒豫宅院门口悬着的气死风灯笼晃出了田暮那张死白的脸。
“啊……”陡然见到祁天辽和方恒豫,田暮仿佛从奈何桥头迈回来了一般,扯着那撕心裂肺的喉咙吼道,“祁兄……博士,方博士,救……鬼!鬼!”
祁天辽伸手把住田暮的手臂,将他拖到自己身后。方恒豫则诧异的问道:
“田暮,怎么了?什么鬼?”
虽然祁天辽背朝着方恒豫,可那颤抖的话音却仿佛让祁天辽看到方恒豫的面容正渐渐变得跟田暮一样的白。
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将另一条人影从那小巷子口推了出来。
这人一袭黑衣,外罩着黑斗篷,头戴着风帽,脸上蒙着幂离,左手提着一张长弓,右手正从腰间的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
今日,可不会有秦潇拿着弓箭,站在另一个巷子口朝着祁天辽甜甜的笑。
“方博士,你赶紧带他进去!”祁天辽略一扭头,朝方恒豫低声说道。
“你留神!”方恒豫犹疑片刻,立即取出钥匙打开门,半扶半拖的打算将田暮弄进院子。
霎时间,那人搭上箭,将弓拉成了一张满月。
祁天辽飞步上前,左手一把把住了箭镞。
一声插门的“咕咙”从身后传来,祁天辽悬到喉咙口的心落下了一半。
二人面对面的这么立着,相视良久……
那黑衣人身上散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显是一个女子。
雪越下越大,那女子胸前的起伏也越来越大……
“过年,”祁天辽忽然开口了,“不管有什么过节,杀人总归不太好。”
不知是祁天辽这句淡淡而恳切的劝说起了作用,还是她的手臂拉累了,那女子竟缓缓将弓收了起来。
祁天辽也很知趣的将他把住箭镞的左手松了开来。
然而刹那间,那女子忽然扬起右手,在祁天辽面颊上狠狠扇了一记。
祁天辽无奈的耸了耸肩,待到方恒豫重又开门出来时,那女子的身影已隐没到了夜色中……
“走了?”
“走了。”
“是人还是鬼呀?”方恒豫一把拉住祁天辽的手臂,二人一道往门内走去。
“你觉得如果她是鬼,我眼下还是个人吗?”祁天辽斜瞟了方恒豫一眼,嘿嘿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