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东市“芙蓉居”二楼雅阁的窗棂格子撒到东墙上,祁天辽拿手挡了挡日头,再替方恒豫斟上了一盏酒。
“这么说,”方恒豫端着酒盏,且不饮,看着祁天辽,“你想好了?”
“我……”祁天辽扭脸瞧着窗下往来如织的车马行人,喝下半盏酒,幽幽的说道,“还真有些怕了。”
“知道怕,也是好事。”方恒豫与祁天辽轻碰一下杯,“把秦小姐娶回家,避个年把,再回来或读或考,不妨事的。”
“好!”祁天辽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我走!”
虽然入夜后忽起的秋风不住的将一丝丝淡云在天幕上扯过,月还是上来了。
看着方恒豫掩上他家的院门,祁天辽从心底涌上一抹浅浅的笑颜,转身朝醴泉坊的西门走去。
明日是国子监的旬假,他又想他的潇潇了。
堪堪行到醴泉坊西门附近时,祁天辽看到一个身影匆匆穿出了西门,朝居德坊而去。
不过此刻他心中已没心思去管那身影,正打算继续前行,然而刹那间,又一个身影闪现在西门口,尾随着那第一道身影而去。
如果那第二道身影不是如此熟悉,祁天辽还真没打算去管他们。
那不是等闲的熟悉,而是熟悉到一眼便知此人正是田暮。
祁天辽深吸一口气,将袖中的刀柄握到手中,尾随田暮而去。
已爬到中天的下弦月仿佛很想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伸手将夜风蒙到它眼上的淡云扫了开来,饶有兴致的盯着这三个在居德坊小横街上悄悄而行的人。
此时那头一道人影已堪堪行到十字街口,田暮缀在他身后三五丈远处,将身隐在街边一棵杨柳树下,停住了脚步。
像上次在居德坊一样,祁天辽踅到一条巷子里,微微探出头,瞧着自己前边这两道鬼一般的影子。
然而刹那间,他的心一下子又蹦到了喉咙口。
小横街南侧一所房子的墙头上,又浮现出一个人和一张弓的影像。
祁天辽赶紧蹿出巷子,想要上前阻止,却蓦的瞧见一道人影从十字街口西面奔到那所房子下,举起双臂,挡在那张弓的前方。
祁天辽立住了脚,闪到一棵杨柳树后,拔出短刀,将刀鞘捏在右手掌中。若墙头上那人有放箭的端倪,他便立刻将刀鞘飞过去。
而走在最前边的那第一道人影仿佛毫无知觉,自顾行到十字街口,朝文社踱去。
墙头那持弓的人见有人挡在街心,如同上回一般,略一迟疑,而就在这一霎间,不知从哪条巷子里陡然冒出另一条黑影,撞到街心那人身前,少停片刻,便又隐没到不知哪条巷子的暗夜中。
“啊……”一声痛苦的**刺破了夜色的沉寂,街心那道人影捂着自己的腹部,弯腰踉跄了两步,软倒在地。
悬在中天的下弦月忙不迭的拖过一丝乌云,惴惴的挡住了双眼。
一丝寒风扫过,几缕柳条扑到祁天辽的眼睛上,他禁不住抬手一挡,几滴热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听到那一声**,第一道人影略微停下半刻,仍旧不紧不慢的前行,瞬间便没入文社所在的巷子里。
田暮扭转身,朝居德坊的东门疯奔而去。
嗖——墙头那人朝那最后一道黑影隐没的巷子放出了一箭。
然而接下来传入祁天辽耳鼓的,却只是箭镞扎入墙脚的一声闷响。
他刚要拔步上前去扶那倒在街心的人,却见墙头那人撇下弓,跳到街心,背起倒地的人,刹那间也没入到了黑暗之中……
从墙头那持弓人显现,直到所有的人都消失无踪,也就是那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祁天辽却感觉仿佛过了一个月……
他在杨柳树下怔怔立了片刻,才收起短刀,快步迈到十字街心。
若隐若现的月光朦朦胧胧的扫视着街面上几滴鲜血,竟呈现出一抹奇幻的幽绿来。
霎时间,祁天辽心头蓦的涌起一丝莫名的恐惧。
这恐惧倒并非他害怕见血,而是……
他飞奔到赵婕家门前,抬手在门环上一通猛砸。
“谁呀?”一个苍头的声音从门背后渗了出来。
“在下祁天辽,请问赵小姐在家么?”
“原来是祁秀才呀……”随着那一声仿佛等待了许久的话音,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是赵小姐要小人转交给秀才的。”一张纸笺递到了祁天辽的手中。
苍头手里的灯笼一晃一晃的映亮了纸笺上几行字迹:
“祁郎手启:江湄寻仇,我等往洛阳暂避。郎君珍重!潇字。”
这几行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确便是秦潇的笔迹。
祁天辽将纸笺叠起,心下稍稍宽松了些,他轻吐一口气,朝那苍头一揖:
“多谢老人家,在下打扰了,请老人家早些安置。告辞。”
“好说。”苍头朝祁天辽微一欠身,关上了院门。
祁天辽立在赵婕家门口沉吟片刻,抬腿迈步往东而去。
今夜发生的事,让他的心绪一时间变得纷乱如麻,他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梳理清楚。
不过无论如何,书固然暂且无法读下去,沔阳恐怕也回不得了,他得连夜将此事告知方恒豫。
风,越来越大了……
被那越来越大的寒风刮了这一路,来到方恒豫家门口时,祁天辽的脑子仿佛清醒了许多。
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方恒豫家的院门居然虚掩着,一个下人正立在门口朝街上张望,仿佛在等着谁一般。
“哎呀,祁秀才来啦!快请!”刚一见到祁天辽的身影,那下人赶紧迎上前来,躬身施礼道。
方恒豫的卧房内摆着两张几案,铺着两张坐席,他正端坐在一张案前。祁天辽一进屋,他便指了指另一张空席,并示意下人将房门拉上。
“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冷吧?喝杯热酒,暖一暖。”方恒豫指了指祁天辽案前的酒注子。
祁天辽斟上一杯热酒,仰脖一饮而尽,一丝暖意霎时间涌上了心头,心绪仿佛也平静了许多。
“今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放下酒杯,他开口问方恒豫道。
“知道一些,不过,”方恒豫眉头紧锁,“恐怕不是全部。”
“蒹儿被杀了。”祁天辽的嗓音有些发颤。
“你怎么知道被杀的是蒹儿?”
“我猜的……”
“猜得不错,”方恒豫轻轻吐了口气,“你应该早就知道,蒹儿是风尘社的。江湄要跟秦潇和赵婕撕破脸,蒹儿提前知会了她们。”
“今晚那个走进文社的,肯定是任助教!不然,蒹儿也不会去保护他。”
“秦潇把任茅宇的身份告诉你了?”
“是。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究竟什么人与任茅宇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过,这个人一定是认识蒹儿的,不然,他不会在蒹儿挡在任茅宇前面时,就停手不发箭;而且,今晚蒹儿被刺时,他也不会去把她背走。”
方恒豫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祁天辽的推断。
“今晚杀死蒹儿的,一定是江湄!啊,这个女人……”祁天辽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的顿在案上。
“别忘了,她爹是江子纲。”方恒豫冷冷的说道。
“永立兄,”祁天辽叫着方恒豫的表字,“你究竟是……”
方恒豫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开口说道:
“眼下你先别问,而且,那个任茅宇的仇人,我也不清楚。”
“把他的身份查出来,或许事情会明朗许多。”
“说得不错,我尽力而为。那么,你呢?伯远,你打算?”
“我去洛阳找潇潇!”祁天辽斩钉截铁的说道,“而且,我还真不愿天后下谕把李贤杀掉,哪怕他是个假皇子……”
“你的潇潇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方恒豫按着祁天辽的双肩,“这后一件事情,恐怕你办不到……”
“重复你刚才那句话,”祁天辽冲方恒豫浅浅一笑,“尽力而为!”
“拿着这个!”方恒豫转身从榻上拿起一个布包,递给了祁天辽。
祁天辽打开一看,布包里装着五十缗钱和一个封套,封套里装着一张牒引,牒引给祁天辽安了个大理寺吏员的身份。
祁天辽放下布包,朝方恒豫深深一揖。
“玩这虚套则甚?”方恒豫拍了一把祁天辽的肩头,“办完事,好好的给老子回来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