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儿,”送走了太平公主,祁天辽继续驱车沿朱雀大街往南而行,“这位仁兄究竟是谁?”
“他是左金吾卫的胄曹参军马诚。”
陡然听到“马诚”这个名字,祁天辽觉得甚为耳熟,但一时竟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听过,于是他再未开口,自顾将车赶入兰陵坊,送蒹儿回了家。
祁天辽和秦潇将马诚抬上赵婕家客房的榻上时,已是三更天了。
“不打紧,”赵婕早已请在家中的医士瞧过他的伤势,替他敷上药,换上纱布,又提笔开了内服药的方子,“受的都是外伤,好好将养些日子便可。”
“我该回去了……”送走了医士,祁天辽朝赵婕和秦潇开口道别。
赵婕看了看祁天辽,又瞧了瞧秦潇。
秦潇一双眼脉脉的看着祁天辽,一语不发。
赵婕冲秦潇使了个眼色,秦潇意会,上前半步,芳唇微微张开,心中那话却吐不出口来。
“天哥,”赵婕见状,嘿嘿一笑,冲祁天辽说道,“她不开口,我替她说了吧!天都这么晚了,别走啦,我家空房不多,留你住倒还是够的!”
祁天辽看了秦潇一眼,浅浅一笑,耸了耸肩。
马诚沉沉的睡熟了,赵婕将祁天辽和秦潇引入另一间客房,道了安置,替他们带上房门,转身趋入了自己的卧房。
她将房门反扣上,坐倒在榻上,将头埋在两膝间,憋住嗓音,大哭了起来……
“天哥,”秦潇偎在祁天辽怀中,摩挲着他的右手,“今天这个马诚,到底是谁呀?”
“名字和相貌仿佛都挺熟,”祁天辽左手在秦潇颈项和下颏间轻轻的来回抚摩着,“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秦潇扭头看着祁天辽,柳眉微微一蹙,“会不会跟李贤有干系?”
“不早了,”祁天辽沉吟片刻,伸手托住她的后颈,轻轻放到枕上,替她掖好被角,“睡吧!等明天他醒了,再问他便是了。”
“嗯……”秦潇答应着,冲祁天辽嫣然一笑,挤了挤眼,“天哥,你也来……”
二人很快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
祁天辽靠着引枕,坐在窗前……刹那间,窗外小院内不知为何发出了一阵喧闹,仿佛有人在吵架,俄顷,小院内树上的乌鸦扑拉拉冲天而起……
……
他心头一紧,猛可里睁开了眼睛。
月已偏西,清光将那半掩的窗格斜斜映射到东墙上。
身旁的秦潇安静的睡着,发出阵阵浅浅的鼻息声。
祁天辽抹了一把额头,回想起适才梦见的,正是他八月二十六日夜里,守在檀青家窗前盯着街对面李贤落脚处的情景。正是那阵喧闹过后,两名“逮不良”便携带着那“凭据”出发了。
俄顷,他忽然想起,八月初六那天,他曾和国子监的同窗一道围观李贤被丘神勣押赴巴州的情景。当李贤走出门外时,曾有一名押送他的军官朝他下跪,此人正是马诚!
看来,这马诚也得悉官军拿获了李贤身世的凭据,八月二十六日夜里那场喧闹,恐怕是因马诚反对将那凭据送交天后而起。显然他寡不敌众,很快便被制服。眼下自然是他设法逃脱,辗转来到了长安。至于他为何会被蒹儿所救,却不是此刻他祁天辽所能猜到的了。
他伸出右手,将秦潇肩头处的被子压紧,而后用左肘半支起身子,脉脉的看着她。
她仰卧在被中,头微微偏向祁天辽一侧,身躯随着呼吸缓缓一起一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仿佛还挂着一丝笑意。
祁天辽禁不住心旌一荡,俯下身去,轻轻在她唇上吻了一记。
九月十八的斜阳轻柔的拂过律学课室的东墙,也很公平的不忘在那后院藏书阁的身上抚摩了一番。
“各位,”方恒豫合上书简,收入自己的缠袋中,“明日帖试,大伙儿晚上好好准备准备,记得不要光看律令,格和式也得温习。”
言讫,他站起身来,同学生们互讲一礼,得便朝祁天辽使了个眼色,走出了课室。
祁天辽意会,拎起自己的缠袋,跟着他来到了小阁子。
俟祁天辽插上门,扣上窗子,方恒豫一边坐下,一边指了指案旁的坐席,开口问道:
“今晚东市‘芙蓉居’?”
“今晚不去了吧,我还有些旁的事。”祁天辽惦着那仍然躺在赵婕家的马诚,急切的想从他处得知些消息,便婉拒了。
方恒豫幽幽的看着祁天辽,沉吟半晌,轻吐一口气道:
“我知道我拦不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说着话,他从缠袋中掏出一卷字纸,递给了祁天辽。
祁天辽接过字纸,展开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都是帖试的试题。
他感激的看了方恒豫一眼,一语不发,站起身来,朝他打了一躬,便转身出去了。
行到国子监大门口,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斜阳下徘徊。定睛一瞧,原来是田暮。
“祁兄!”一见祁天辽走出来,田暮忙不迭的迎上前来,朝他一拱手,“祁兄今晚可得空?一起去西市吃三杯如何?”
祁天辽陪着笑颜,打量了他一番。
他脸上虽也挂着笑,可一对眼珠却四下里飞转个不停,显是心中有事。
虽然祁天辽认定,关于四年前律学藏书阁那把火,他田暮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可他今日委实太想去见马诚,于是仍旧婉拒道:
“明日帖试,今晚在下想回家温书。”
“啊……”田暮脸上掠过一丝白,眼珠仍四下里转个不住,“那……明日?”
“明日再说吧!”祁天辽朝田暮一拱手,“在下先回了,田兄慢走。”
祁天辽从务本坊的十字街口一直往西,穿过坊子西门,又插入兴道坊东门,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他打算牵上马,便立刻去居德坊的赵婕家。
然而他刚刚推门走入院子,远远的便见到堂屋的门开着,屋内坐着三四个人,孟琳正提着食盒,匆匆从厨下朝堂屋走去。
“天哥,回来啦!”看到祁天辽,孟琳停下脚步,朝他微一欠身,随即瞥了瞥堂屋,又冲他使了个眼色。
一见孟琳这眼色,祁天辽心下登时明白过来,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飞蹿到廊下,正当他弯腰脱鞋时,秦潇那婀娜的身段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脉脉的看着秦潇,端详了半晌,浑然不觉堂屋内的马诚和崔护正不怀好意的瞧着他,也浑然不觉赵婕正低头盯着自己跟前的小案,一语不发。
孟琳低下眉眼,浅浅一笑,提着食盒绕开他俩,走入了堂屋。
“嗯……”秦潇显是被一干人瞧得有些尴尬起来,她轻咳一声,轻轻拉了拉祁天辽的袖口。
祁天辽这才回过神来,他自我解嘲般的浅浅一笑,褪去鞋子,走入堂屋,朝众人团施了一礼。
“祁秀才安好!在下马诚,”俟众人坐定,孟琳替各人斟上酒,马诚便开口朝祁天辽说道,“是左金吾卫的胄曹参军。”
秦潇和赵婕下午便带将马诚来到了兴道坊,彼时已向崔护和孟琳作过介绍,他们不知祁天辽昨天半夜已然想起马诚是何许人,此刻仍然向他表明了身份。
“马参军,幸会!”祁天辽朝马诚微微欠身,“伤可好些了么?”
“多感诸位相救,已无大碍了。”
“马参军心系故太子,独身从梁州回到长安,当真不易!”
“太子殿下从东宫迁出之后,一直由在下……”说到这里,马诚低眉停顿片刻,接下去说道:
“侍奉……”
此刻众人都明白,与其说“侍奉”,恐怕“监押”二字更为贴切。
“殿下为人宽仁厚道,在下对他甚为仰慕。我觉得,不论那凭据证明殿下究竟是谁的儿子,都不该将此事报与天后。”
“马参军,”祁天辽朝马诚欠了欠身子,微微扬起眉眼,开口问道,“愿闻其详。”
“我读书不多,不会讲大道理,我只是觉得,殿下是个好人,他也不会对天后陛下有什么威胁,不该拿这凭据去触怒天后,让天后把殿下……”
他重伤未愈,说到这里,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所以,那天夜里,我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将凭据带去洛阳,可是却被他们绑了起来。后来,我还是偷空逃了出来,跑回了长安。蒙蒹儿小姐相救,将我安置在了国子监。”
从马诚口中说出的,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可众人看他身上的伤便知,这几句话背后,蕴涵着多少凶险,恐怕只有他自己心下明白。至于蒹儿为何会出手相救,他既未明言,一干人众倒也不便多问。
“马参军本应……护送太子去巴州,”听马诚说完这一番话,自祁天辽进门起便一直低眉不语的赵婕忽然抬起头来,开口说道,“可如今他却回到了长安,这个事,眼看着就要发的,我那里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所以……”
说到这里,她瞧着孟琳,嘴角挤出一丝笑意,继续说道:
“得劳烦琳姐,把他送到一处平安的所在。”
孟琳看着赵婕,还未及开口,赵婕忽然端起案上的酒盏,朝孟琳说道:
“此事多有叨扰,赵婕先干为敬!”
言讫,她仰脖将盏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丝潮红很快便泛上了她那紫铜色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