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鹦哥镇往南行七八里路,便是太白山。若走大路,须在太白山脚往西而行,到岐山县再折而往南。檀青却不走这条大路,径直引二人沿石头河往正南翻过太白山,经黄柏塬、二郎坝等秦岭深处的小村落,抄间道直插梁州。
“天哥,”秦潇与祁天辽同乘一骑,她低声问祁天辽道,“你说,我们还来得及吗?”
“这条路……”祁天辽扫视了一眼几乎压到头顶的枝叶,“恐怕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人,赵婕不大可能知晓。我估摸着,我们大概和她差不多时候到梁州。”
一连下了三天的秋雨总算停了,可日头仿佛仍然睡得烂熟,始终把一层灰蓝色的薄纱裹在身上,不愿出来点卯。
“前头便是褒城县了,”檀青摘下斗笠,指着褒河西岸暮色笼着的城墙,“今晚我们歇在这里,明日坐船由褒河下汉水,当天便可到梁州。”
三人雇船渡过褒河,在河埠头下船登岸,堪堪行到城门口时,秦潇忽然拉了拉祁天辽的衣袖,拿眼朝前方几个穿褐麻布衣的汉子瞟了瞟。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盯我们的梢?”祁天辽低声问道。
“不像,天哥你看,他们好像没注意我们。”
“跟着他们,看他们住哪家店。”祁天辽心头忽然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入得城来,檀青将二人带到了一家“雁书客栈”门前,秦潇却看到那几个团牌社的人走入了街对面的一家“鸿仪客栈”,便指着那头对檀青说道:
“檀哥,我们住那家行么?”
“啊?”檀青顺着秦潇的指向一看,吐了吐舌道,“那家……可贵呀!”
“舒服么?”
“这……鸿仪是褒城县最大的客栈,自然舒服。”
“那便好啊!”秦潇冲檀青挤挤眼,“被雨淋了好几日,人都要发霉啦!贵就贵点,哪儿舒服便住哪儿吧!”言讫,她又拍了拍檀青的肩:
“放心,店钱天哥请!”
三人走入鸿仪客栈,开好房间,收拾停当,祁天辽支使秦潇同檀青一道去点饭菜,自己拿着牒引,来到了柜上。
“叫你们掌柜的来。”他冲站柜的伙计板起脸吩咐道。
“请问客官有何吩咐?交代小人,小人去办!”
“吩咐便是叫你们掌柜的来!”祁天辽抬高几分嗓门,睁眼说道。
伙计不敢怠慢,赶忙去叫了掌柜的来。
“你便是这里的掌柜?”
“请问客官是?”
祁天辽把牒引展开,朝掌柜眼前晃了晃,随即便收了回来,问他道:
“看到了吗?”
适才那一晃,别的字样掌柜没大看清楚,“逮不良”三个字却是扎到他眼里去了的。
“这……官……官人,小店一向安分守法,请……请问……”掌柜清楚,如今即使得罪了皇帝,或许还没大事,但这些天后手下的“逮不良”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此刻祁天辽也在心底暗自佩服秦潇,居然能弄到如此管用的牒引。
“没别的,告诉我,适才那几个穿褐麻布衣的,住哪间?”
“住……住东头三楼戊字号、己字号房。”虽然掌柜知道那几个褐麻布是团牌社的,但比起眼前这位“逮不良”,他还是宁愿两害相权取其轻。
“谢了!”祁天辽冲他浅浅一笑,摸出一百文钱赏了他。
祁天辽一行三人的房间开在北头三楼乙字号、丙字号房,只须打开窗户,便能将东头一溜房间看得一清二楚。
他回到乙字号房时,秦潇和檀青已在房中等着他。见他拉门进来,秦潇便开口说道:
“天哥,我们订了寅字号雅阁,一会儿便可去吃饭了。”
“有劳了!”祁天辽冲秦潇笑笑,自己来到窗边,将窗子全部支了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分,他便看到东头戊字号、己字号两间房门拉开了,那几个团牌社的人出门往楼下走去,于是他立刻招呼秦潇和檀青一道去吃饭。
或许是天公作美,那几个团牌社的没订雅阁,而且他们的座头居然恰好在寅字号雅阁的窗下,于是他们饭间谈论的话便几乎一字不落的灌入了三人的耳鼓。
“那话儿收好了吧?”
“放心,一直带在身上呢!”
“哎,你别说,那黑脸小娘子别看个头不大,手底下还真狠啊!”
“嘿嘿,再狠也狠不过王三哥,那一刀捅得!”
一听这话,祁天辽和秦潇心头都不由得一揪,秦潇手中的筷子兀自扑拉的掉落在桌案上。
“外面这桌是什么人?”檀青显是听到了他们“捅人”的字眼,她皱皱眉,开口说道。
“团牌社,知道吗?”
“原来这些人就是团牌社的啊!”檀青撇撇嘴,“怪不得不干好事!”
“你还别说,他们赶得还真快!那厮昨日才到梁州,他们今天晌午就到了长林镇。我们再晚一日,恐怕他们就得手了!”团牌社的人又发话了。
“没那么简单,四个参军带着二十个马军押送,等闲就劫了?”
“他们不会联络当地的风尘社?”
“嘿!别管那许多啦!横竖,他们被我们拾掇了,那话儿也被我们抢到手啦!喝!”
几个人举起酒盏碰了碰。
“哎,他们的尸首你怎么安顿的?”
“大白天总不能在官道上扛尸吧!拖到河边芦苇丛里了。过几日再被发现,那就不干我们什么事喽!”
“嘿嘿,还是王三哥啊!小弟敬你一杯!”
“喝!”
“天哥,怎么办?”三人草草吃罢晚饭,俟檀青回屋,秦潇惶恐的问祁天辽道。
“马上去长林镇!”祁天辽沉声说道。
“那……她怎么办?”秦潇朝隔壁房间使了个眼色。
“告诉她,说我们今晚有急事,明日得烦她独自上路了。”
“可是,那个凭据落到团牌社手里了,怎么办?”
“不可重物轻人。”祁天辽正色说道,“他们有五六个人,眼下在这客栈里抢是不可能的。我们立刻就得往长林镇赶,总不能让赵婕他们……就这样暴在河边啊!”
从褒城县到长林镇约莫十五六里路。二人向檀青草草告别,去柜上结了食宿钱,又问店家讨了两枝松明和一把铁锹,用“逮不良”的牒引叫开城门,纵马沿褒河往南飞驰而去。
初更时分,二人赶到了长林镇。
没有月,天幕一片铁黑,镇子早已睡熟,连一声狗吠也听不到。褒河两岸密密麻麻的芦苇随着夜风微微起伏,仿佛一条硕大无比的蚯蚓在河边扭着腰一般。
二人将马匹拴在官道边一棵白杨树上,祁天辽让秦潇在树下等着,自己拿火绒点着一枝松明,迈步下到河滩边,开始在芦苇丛中搜寻。
行了不过四五丈远,他蓦然发现前方河滩上横仆着一个人!
他赶忙飞奔上前,俯下身,将那人轻轻翻了过来。
赵婕那满是泥污的面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祁天辽心头禁不住猛的一揪,慌忙拿松明将她全身上下照了一遍。
她内里穿着一件黄色交领长衫,外面敞披着一件白色翻领长衫,两件长衫前襟上全都是血污,也不知伤口在什么地方。
祁天辽轻轻放下赵婕,举起松明,冲秦潇大喊道:“潇潇,快来!赵婕在这里!”
秦潇撇下马匹,急急忙忙飞奔过来,一见赵婕这副模样,心头也禁不住一揪,眼眶霎时间红了。
“潇潇,我刚探了探她的鼻息,仿佛还有气。你听听她胸口,看还有没有心跳。”
祁天辽举着松明给秦潇照亮,自己背过了身去。秦潇将赵婕的交领长衫解开,附耳到她胸前的诃子上听了听,又在她前胸和腹部细细查看了一番,随即抬头对祁天辽说道:
“天哥,她还活着,伤口在左肋下,捅得很深,怎么办?”
“眼下没有开水洗伤口,先用火烫一烫,再上金创药。”
“这……用火烫?我……怕下不了手……”
“那我来。日后就烦你同她解释一下吧!”
秦潇点点头,将赵婕轻轻放下,转身跑向马匹去取药和纱布。祁天辽将松明插在河滩上,冲赵婕轻声道声“得罪”,便褪去了她的衣裳,解开诃子,拿起松明,狠下心,朝她肋下的伤口处一搁。
这一烫显然是疼得紧了,赵婕禁不住眉头一蹙,口中“啊”的喊出声来。
此时秦潇已将一应什物拿了过来,二人忙不迭的替赵婕上药、裹伤、穿好衣裳。
“潇潇,你在这里看一会儿,我去找找她带的人,看还有没有救。”祁天辽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松明钻入芦苇丛搜寻了片刻。不多时,他一具接一具的扛出三具尸首,摆到了河滩上。松明随夜风忽明忽闪,映得这河滩显出阵阵莫名的灰黄来。
“她……怎么办?”秦潇蹙起柳眉,指着躺在河滩上的赵婕问祁天辽道。
“哎呀,要回褒城,还得在马背上颠半个时辰,不知道她撑不撑得过……”
“当然撑不过!”一个甚是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二人的耳鼓。
二人循声一望,檀青正举着一枝松明,朝河滩上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