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依旧悬在中天,任由夜风将淡云一缕缕的扫到它的脸上,却静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
将任茅宇送回家后,赵婕也默默的跟着祁天辽,一句话也不说。
走进居德坊的南大门,她越到祁天辽前头带路,不多时便来到了西面一处巷口。
“我回家了。”她抬眼看着祁天辽,浅浅一笑,“你真厉害。”
“你言重了。”
“我可以……”刚刚走入巷口三二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常去你家玩吗?”
“欢迎。”
赵婕格格一笑,快步朝巷子深处跑去。
祁天辽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自打从沔阳动身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觉得很有些累。
还好明日不用去国子监,他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
然而他刚刚走到居德坊门口,却不禁停住了脚步。
秦潇正立在街心,眯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盯着他。
“谢谢你!”祁天辽张开右手掌,朝秦潇伸了过去。
“朋友之间,”秦潇也伸出右手掌,同祁天辽互击了一记,“客气什么!”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
“我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学生!”秦潇冲祁天辽挤了挤眼,“陪我走走吧!”
中天的上弦月许是倦了,它将一抹薄纱轻轻笼到自己的面颊上,不再理会街道上缓缓而行的这对男女。
二人顺着金光门大街一直往东,行到水渠边,便折而往北,沿着水渠走入了布政坊。穿过布政、颁政二坊,二人便来到了开远门大街。
秦潇走上横跨在水渠上的木桥,轻轻一跃,坐在了桥栏杆上。
祁天辽也依样坐在了她的身旁。
“天哥,你怎么不说话?”默然良久,还是秦潇开口打破了这沉寂。
“我话很少的。”
“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这里不能说。”
“去哪儿说?”
“我家。”
“很晚了。”
“怎么?天哥……不敢去?”秦潇说着话,冲祁天辽一挤眼。
“敢。”
“天哥,你有不敢的事情吗?”秦潇冲祁天辽浅浅一笑。
“有。”
“那你敢不敢在我家过夜?”
“如果你不怕,”祁天辽扭头看着秦潇,“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就……”秦潇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跳下桥栏杆,“走吧!”
二人沿着开远门大街一直往西,来到开远门前,再沿着城墙折而向南,路过义宁坊,转入了居德坊的西门。
“你也住在居德坊?”
秦潇一言不发,扭头冲祁天辽浅浅一笑,引着祁天辽走入了坊内小横街西北侧的一个院落。
院落不大,却密密的栽满了修竹。竹子原本的青翠被如水般的月色一映,显出一种幽幽的蓝色来。四间小屋掩映在这幽蓝之下,给祁天辽的心头笼上了一丝说不出的恬淡。
他凝神瞧着这幽蓝的修竹和四间小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秦潇也停下脚步,凝神看着祁天辽,一动也不动。
良久,还是她打破了这沉寂:
“天哥,你很喜欢竹子吗?”
祁天辽一语不发,默默的点了点头。
“进屋坐吧!”秦潇将祁天辽引入厅堂,擦燃火绒,点亮了油灯。
秦潇的宅子的确不大,厅堂西面只有一间卧房;厅堂东面是东厕和厨房,由一道窄窄的内廊分隔了开来。
“进来吧!”秦潇端起油灯,将祁天辽引入了卧房。
卧房大小同厅堂差不多。北窗下摆着一张床榻;南窗下,品字摆放着三张桌案,桌案上放着笔墨,却没有纸张;靠东墙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摆列着几卷竹简;西墙上悬着一张弓、一张弩机和一壶羽箭;墙下摆着一副刀架,架着一口横刀和一口长剑。
“都是好书啊!”祁天辽来到书架前,看那封套上的帖签,是一套《左传》、一套《孟子》和一套《世说》。
“天哥说笑了!”秦潇将油灯摆到桌案上,“我这点书哪能和你相比?”
“想看什么书,尽管跟我说!”祁天辽说着话,来到桌案旁找坐席。
“坐地干吗?”秦潇指了指床榻上的引枕,“躺这儿不舒服许多!”
“天哥,”秦潇给祁天辽端来热茶,自己斜倚到了引枕上,“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天辽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末了,他耸耸肩,不解的说道:
“送她到桥上时,我们遇上了国子学的任助教。这时,忽然有人朝我们射箭。若不是你及时赶到,今晚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你说,放暗箭的,会是谁呢?”
“自从我们来到长安后,团牌社已经好几次派人窥探我们了。我看,这次多半也是他们在捣鬼。”
“天哥那你说,如果今晚我没有来,你们也都没有看到刺客的话,那枝箭会射中谁呢?”
“任助教!”祁天辽思忖片刻,肯定的说道,“若非赵小姐及时将他按倒,那枝箭一定会射中任助教!”
“那……任助教会和团牌社结仇么?”
“任助教是个好人,说话得体,待人和气,若说他和人结了仇怨,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那,天哥,你刚才说,孟小姐喝醉的那天夜里,你在朱雀大街上看到了团牌社的人?”
“嗯。”
“他们并没有和你动手。”
“嗯,我想,他们忌惮巡夜的官军,应该不敢贸然动武。”
“那么,今晚如何呢?”
“你是说,”祁天辽沉吟片刻,“今晚的刺客不是团牌社的人?”
“别说团牌社,即便是风尘社,也不敢公然在大街上动武。”
风尘社是江湖中最大的结社。因这结社的创始人崇奉唐初的“风尘三侠”,“风尘社”便由此而得名。风尘社内分卫公、红拂和虬髯三部,每一部各辖若干厢,每一厢各辖若干坊,每一坊又各辖若干里。部有部主,厢有厢老,坊有坊正,里有里长,层级分明,部伍极是严整。
“对呀,结社里的人,是不敢在大街上公然动武的。那……那个刺客会是谁呢?”
“也许,真是任助教得罪了什么人?”
“可是,即使他偶或得罪了人,也犯不着要他的性命吧?”
“嗯……”秦潇沉吟片刻,“刺客一箭不中,还想射第二箭。而且,那个时候,天哥你已经挡在了任助教的跟前,刺客却仍然向你发箭。可见,那人为杀任助教,不惜带累上无辜的人。”
“嗯,是你赶来后,刺客觉得无法成功,这才离去。”
“这仇怨还结得不小啊!”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秦潇冲祁天辽挤了挤眼,“就睡觉吧!”
说着话,她起身打开榻旁的夹壁,取出了两床薄被。
金光门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更柝之声告诉他们,此刻已是三更天了。
祁天辽却依然未能入眠。
适才熄灯之前,他曾走出卧房,俟候秦潇换上睡衣。而当他复又进入卧房之时,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穿着半袖交领短衣、系着小裙的秦潇。她短衣内里没有穿诃子,婀娜的身段若隐若现;小裙也仅及膝,露着修长的小腿。她相貌虽然不美,可这身姿也着实让祁天辽的心旌狠狠的颤动了一番。
他不是圣人,不过他也决不是一个随意便行苟且的人。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
他还是轻吁一口气,钻入了自己的薄被之中。
“天哥,你睡着了吗?”
“没有。”
“你在想什么?”
“不说行吗?”祁天辽沉默片刻,开口回答道。
一切又回复了沉寂。
不过,除了那不能说的事情,祁天辽此刻倒也还想了些旁的事情。
“秀才,读你的书!别和反贼掺和在一起!”
团牌社耳目警告他的那句话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间。
难道孟琳和赵婕她们真是“反贼”?
“天哥……”又是秦潇的话打破了他的思绪。
“嗯?”
“有句话,要对你说。”
“说吧!”
“有些事情,你自己得多加小心。”
秦潇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更加深了他心头的疑虑。
“谢谢你!我会的。”
“天哥,问你个事。”
“问吧。”
“你……你成婚了吗?”
“还没呢。”沉吟片刻,他还是回答了秦潇的这个问题。
不知为何,适才在送赵婕回家的途中,她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可是,他愿意回答秦潇,却不愿回答赵婕。
“那你……订亲了吗?”
“没呢。”
“……”
卧房又陷入了沉寂。
祁天辽终于睡熟了。
秦潇从薄被中微微支起身子,凝神看着他。
良久,她又看了看自己胸前。
往常睡觉,她短衣内都穿着诃子的。
今日,她没有穿……
八月初十的天亮了,太阳却仿佛如同国子监的学生们一般,也在歇息。将近巳牌时分,一层灰云依旧笼着它的头面,兀自懒懒的不肯起身。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榻。”祁天辽冲秦潇浅浅一笑道。
“谢谢你陪我一整夜!”秦潇说着话,张开右手掌,朝祁天辽伸了过去。
祁天辽的右手掌自然跟着击了过来。
霎时间,秦潇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掌。
祁天辽凝神看着她那双不大的眸子,却并未将手抽回。
片刻,秦潇放开了手。
“慢走,不送了。”
缓缓踱出秦潇的院门,祁天辽仰头看了看那笼住太阳的灰云,深深的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