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意外带来的不快很快便烟消云散了。晚餐席上,酒过数巡,各人的话也都多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黑么?”赵婕紫铜色的瓜子脸上泛着一丝酒红,嘴角浅浅一笑,别添了一番风致。
“因为,”不等各人发问,她接着开口说道,“我爷爷是昆仑奴。”
“你爷爷一定立过战功吧!”祁天辽说着话,欠身替赵婕将酒杯添满。
“天哥厉害!”赵婕举起酒杯,邀祁天辽碰杯,“我爷爷是李卫公的人,作战很勇敢,所以,卫公就替他脱了奴籍,升了良人。”
“那你该连干三杯呀!”孟琳说着话,也欠身替赵婕添酒,“快喝!要连干三杯!”
“琳姐琳姐!”赵婕连忙伸手挡着酒杯,“你知道,我喝不了多少的!”
“你喝不了多少?”孟琳抄着酒壶,不住的绕开赵婕的手,“昨天把我灌吐,你可是头功!”
“好啊好啊!”赵婕将手移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孟琳,“要报仇尽管冲我来!把我灌醉了,我直接吐你家地板上!”
“怕你吐我还不灌你了!”说着话,孟琳起身抄了十个空杯,自己五个,赵婕五个,将酒一一添满,“你喝一杯,我陪一杯!”
“琳琳,别喝太多啦!”崔护扯了扯孟琳的衣袖。
“好!我就喝这五杯了!”孟琳冲崔护嫣然一笑,捏了捏他的手。
“好!就冲我爷爷是李卫公的人,我喝!”赵婕言讫,一杯接一杯的将这五杯酒一气喝了个干净。
不过很快,她便深吸了一口气,挣起身来,朝东厕飞奔而去。
“我去看看她。”孟琳也站起身来,舀上一竹筒水,跟了过去。
“咦?怎么还没回来?”见二人去了大半炷香的时分还没回来,崔护不由得有些着急,“我去看看。”
“你有伤,坐着!”祁天辽按住他,“我去。”
临出门前,他又转过身,将刀架上的横刀取下,递给了崔护。
不知为何,他心头总隐隐感觉今晚要出事,于是走出厢房后,他便将短剑的剑柄甩到了手中。
穿过前厅,他思忖片刻,绕出堂屋,来到了屋子外的回廊。
月色很亮,然而却没有一丝风,投射在院落地面上的杨柳和梧桐的倒影,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这倒影中兀自夹杂着一个看起来不大像是树的影子。
霎时间,祁天辽心头蓦然涌起了一股无明火。
他将短剑亮出袖外,鞋子也不穿,直接从回廊跳下地来,朝那不是树的影子疾步趋去。
他对律法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无故入人家者,主人登时杀死,是不论的。团牌社委实欺人太甚,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窥伺他们的人当场干掉。
然而那耳目显然也不是法盲,未等祁天辽刺到他,便忙不迭的攀上杨柳,翻墙走了。
尽管祁天辽跃起身来挥了一剑,却只划下来一块褐麻布。
他甚至连那厮的皮都没划破一块。
他无奈的耸了耸肩,收起短剑,脱去袜子,跨上回廊,朝东厕绕去。
东厕的门自是紧扣着,里面却并未传出呕吐声,倒仿佛隐隐听得二人在说着什么话。
“秀才,读你的书!别和反贼掺和在一起!”
霎时间,昨夜那团牌社耳目粗涩的嗓音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今上即位以来,多有传言,说他被武后挟制,凡事不由自主,宗室旧臣也多有愤愤不平之意。而这位赵小姐居然声称自己的爷爷便是李卫公麾下的昆仑奴。难道孟琳此来,当真是为了同这一班旧臣的党羽联络?难道她真会有什么异举?
祁天辽正胡思乱想间,东厕的门忽然开了。
“好点了吧?”孟琳搀着赵婕,缓缓走了出来。
“赵小姐没事了么?”祁天辽也迎上前了一步。
“没事没事!”赵婕精神仿佛丝毫未减,“吐了就舒服了!”
“是,舒服!刚才是谁哭着喊难受的?”
“哼!欺负我酒量不好!下次看我怎么报仇!”
“冤冤相报啊……”祁天辽在一旁插话道。
“鸳和鸳抱在一起,那鸯怎么办啊?”孟琳也凑趣道。
“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赵婕说着话,格格的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的酒!我该走了!”收拾过后,赵婕起身告辞。
“天黑了,就住我们这儿吧!”孟琳开口挽留道。
“回去回去!不然爹妈该担心了!”赵婕扬起嘴角一笑,“你们谁送我?”
“我很想送啊,”孟琳柳眉一扬,冲赵婕道,“不过,这里有个伤号。”
“对不起啦!”赵婕朝崔护耸了耸肩,又转向祁天辽格格一笑:
“那就劳烦天哥送我啦!”
虽然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平静,可祁天辽心中仍然很是惴惴。临出门前,他吩咐崔护和孟琳千万要多加小心,兵刃不要须臾离身,自己也将一口横刀挎在肋下,陪着赵婕出了门。
起风了,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显得格外的清新。悬在中天的上弦月浅浅笑着,静静的陪伴着缓缓穿街而过的祁天辽和赵婕。
“赵小姐,你住哪儿?”
“居德坊,离文社不远。”
二人横穿过朱雀大街,沿着光禄坊和殖业坊之间的小横街,往西而去。
“天哥,你的夫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长安?”赵婕的口中陡然冒出这么个问题,倒着实让祁天辽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问这个做什么?”他浅浅一笑,反问道。
“不想说?”她显然有些失望。
“嗯,私隐。”
“好吧,你的私隐,我就不问了。”
“天哥,你多大了?”沉默了片刻,赵婕又开口发问道。
“问这个做什么?”
“这也是私隐啊!”
“三十一。”
“你孩子多大了?”
祁天辽一语不发。
“噢!这也是私隐吧?”赵婕格格一笑,“好啦,我不烦你了!”
二人又回复了沉默。
上弦月笑吟吟的陪伴着他们,从小横街一直往西,向北拐上太平坊和延寿坊之间的顺义门大街,而后复又拐上金光门大街,继续往西而去。
大街临近西市之处,有一道槽渠穿街而过。槽渠上跨着一座木桥,桥上一个人正踱着方步,迎面而来。月光映照着那人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和俊朗的眉眼,正是国子监的国子学助教任茅宇。
“任助教!”
“任相公!”
二人一见任茅宇,连忙一齐上前施礼。任茅宇定睛一瞧,也忙整整衣裳,拱手还礼道:
“你们这是去哪儿?”
“天哥送我回家!”赵婕冲任茅宇浅浅一笑道。
蓦然,她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扑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任茅宇,将他按倒在桥上。刹那间,一阵疾风从祁天辽眼前掠过,一枝羽箭“扑”的钉在了他们身畔的桥栏杆上。
祁天辽心头一震,赶忙横身挡在他们二人身前,凝神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扫视了一遍。
木桥对面,延寿坊的北墙上,月光正惊恐的瞧着那一枚冷森森的箭镞。
拈弓搭箭的,是一个浑身黑衣的蒙面人,那人半蹲在墙头,挺着弓箭,雕像一般的瞄着木桥上这三个人。
祁天辽轻吐一口气,将肋下的横刀拔了出来。
霎时间,那人右手一松,长弓嗡的一颤,嗖的一声,羽箭朝祁天辽前胸飞来。
祁天辽抄起横刀,打算去挡。却不料斜刺里又是一阵疾风掠过,笃笃两声,两枝羽箭一前一后,钉在了祁天辽脚下的桥板上。
众人扭脸一看,见金光门大街北侧布政坊的墙角处立着一个红衣少女。她左手中的长弓垂着,可右手已将羽箭搭在了弦上,一双不大的眼睛正凝神盯着延寿坊墙头的黑衣人。
黑衣人将一干人等扫视了一遍,将长弓挎到背上,纵身跳入了延寿坊。
“哎呀,好险哪!”赵婕站起身来,抚了抚胸口,“吓死我了!”
“赵小姐,任助教,你们都没事吧?”祁天辽帮同赵婕扶起任茅宇,立刻又转向布政坊墙角的红衣少女:
“秦潇……”
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秦潇那渐渐融入月色的背影。
“刚才……怎么回事?”任茅宇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又整了整幞头,“怎么会有人朝这里射箭?”
“是啊,真是怪事!”赵婕看着钉在桥栏杆上的羽箭,仿佛仍然惊魂未定,“任相公,怎么会有人要杀你呀?”
“任助教,你住哪儿?”祁天辽拔下桥栏杆和桥板上的三枝羽箭,笼入自己袖内,开口问任茅宇道。
“我住太平坊。”任茅宇朝东一指,“过了延寿坊就到了。”
“我们送你。”祁天辽朝侧旁让开了道。
“不劳!不劳!”任茅宇朝他们一拱手,“相救之德,容改日报答!”
“要送的!”祁天辽朝他拱手还礼,“助教请!”
“是啊是啊!”赵婕也在一旁帮腔道,“那刺客刚才就跳进了延寿坊,万一再跟着你怎么办!”
“如此,那就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