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斜阳映着长安城南小江村口的一圈竹篱,也给竹篱前的崔护和孟琳投下了两道长长的人影。
祁天辽斜倚在车辕上,远远望着竹篱前的二人,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恩人,”秦潇掀开车帘,跳下了车来,“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不在车上躺着?”祁天辽扭过了头。
“我已经好了!”她冲祁天辽挤了挤眼,“多谢恩人!”
“不要再叫我‘恩人’了!”祁天辽看着她,正色说道。
“为什么?”秦潇仿佛有些惶恐。
“你已经报过恩了。”
“不!”秦潇也正色说道,“我虽然念书少,可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如果你一定要继续帮我的忙,”祁天辽凝神看着她的双眼,“就和我做朋友!”
说着话,他张开右掌,朝秦潇伸了出去。
“好!”沉吟片刻,秦潇也伸出右掌,同祁天辽一击,“我们就做朋友!”
“以后叫我‘天哥’,别再叫‘恩人’!”祁天辽说着话,将皮袋递了过去。
“好的!天哥!”秦潇接过皮袋,刚刚移近口唇,一时迟疑了一刻。
“不喝没关系!”祁天辽冲她微微一笑,伸手去取皮袋。
“天哥的酒,一定喝!”秦潇说着话,仰脖一连灌下了好几大口。
不过很快,一阵潮红便泛上了她的面颊。
“天哥,这里是哪儿?”秦潇望着竹篱边的二人,开口问道。
“这里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祁天辽言讫,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
霎时间,祁天辽忽然把头扭到了一旁,沉默了。
“天哥?”
“今晚我们就可以进长安了,”听到秦潇喊他,祁天辽扭过头来,浅浅一笑,“等我去国子监报了名,就告假送你回武陵。”
“不必,如今我就住在长安。”秦潇又冲祁天辽挤了挤眼。
她眼睛本来不大,再这么一挤,便成了一条缝。
日头渐渐西沉,余辉给长安那高峻宽厚的城头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分外的凝重。
“秦潇,你住哪儿?”祁天辽在启夏门前勒住马,开口问道。
“天哥去哪儿落脚?”
“三郎,崔伯父住在哪儿?”
“修政坊。”
“啊,那我在这儿下车好了!”秦潇说着话,跳下车来,“我住得远,你们别送了。”
“你到底住哪儿啊?”崔护从窗口探出头来,不解的发问道。
孟琳拉了拉崔护的衣袖。
“不告诉你!”秦潇扭头,冲崔护挤了挤眼,拔步往西走去。
“怪呀……”看着秦潇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崔护禁不住喃喃的说道,“怎么就不肯告诉我们她住哪儿呢?”
“她不说,自然有她的理由。”祁天辽跳上车,轻轻催了催缰,“三郎,修政坊怎么走?”
“进启夏门,过两个坊,右转,左首第二个坊便是了。”
日已落下,夜幕将临,马车缓缓行在那三十余丈宽的空荡荡的街面上,仿佛一叶孤舟在长江的江面上游弋。暮色中的皇城隐约耸立在层层叠叠的坊市尽头,凝重的注视着那在夜风中招展的行行杨柳,也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干陌生的面孔。
清丘县公崔神基是崔护父亲的叔伯哥哥,崔护年少有才,他很是喜欢。如今见他平安来到了长安,端的高兴,当即便命下人替他们一干人收拾客房安置。
“多感伯伯!”不料崔护却止住下人,“伯伯公务繁忙,我们这许多人,打扰很是不便。我想在长安城中另寻居所,望伯伯应允。”
“嗯……”崔神基捻了捻颔下的胡须,“也好!我家中来往出入的人多,你们应考的应考,读书的读书,也该寻个清净的去处。啊……邱四,我们家兴道坊那处宅子有人赁吗?”
“没有,空着呢!”
“好!你马上带人,骑马过去收拾!啊,三郎,祁公子,我家在兴道坊那儿有处宅子,房子不大,可是清净,离皇城也近。出了坊西门,就是朱雀街,转北就是朱雀门。住在那儿,去国子监读书、去尚书省报名,都方便!”
“如此,深谢伯伯!”
“深谢崔伯父!”
“不客气不客气!嗯,你们雇的驿车不用管,明日我自叫人送到左近的馆驿。刘二,一会儿你带崔公子和祁公子去后槽,挑两匹好马!长安城大,走路可走不来噢!”
兴道坊是个小坊,崔家的空宅在坊内小横街的西北侧,只有一进院落,没有照壁。前厅西侧有两明两暗四间厢房;前厅东侧是厨房、浴房和东厕。院墙上铺满了爬山虎,院内栽着梧桐、杨柳和腊梅,房后还生着一丛月季。端的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邸。
崔神基兀自给崔护拨了一男一女两个下人,崔护坚执要他们回去。互相推让一刻,下人们也只索罢了。
“啊——”崔护一头朝床榻上一倒,扯下腰带,解开圆领长衫的领口,“舒坦!”
“没人管啦,焉得不舒坦!”孟琳打开箱笼,替崔护将一叠叠书和一卷卷竹简清理出来,摆到书架上。
祁天辽冲他们笑了笑,扭头往厨下烧水去了。
“三郎,”摆好了书简,孟琳又开始整理着衣物,“什么时候去尚书省报名?”
“还早呢!十月报名!”崔护说着话,从榻上弹起,去帮孟琳的忙。
“笨手笨脚的!”孟琳轻轻推开崔护的手,“报哪科?”
“当然是进士科!”
“难吗?”
“不难我还不报了呢!”崔护一边说着话,一边来到书架前,翻检着孟琳摆好的书简。
“哎?《论语》哪儿去了?”他将书简一册一册的翻了一遍,“琳琳,看到《论语》了吗?琳琳?”
“你报进士科,要《论语》做什么?”崔护唤了两声孟琳,没听到她答话,倒听到了祁天辽的声音,“进士科又不考《论语》。”
“我知道……”崔护一边应着声,一边扭头去看孟琳,却见她斜坐在床榻上,双眼怔怔的盯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崔护慌忙撇下手中的竹简,横身挡在孟琳的身前。祁天辽甩出短剑,踅到窗口,朝外张望了一刻,随即回过身来,冲他二人摇了摇头。
“琳琳,别怕,没事的!我们都在这儿!”崔护轻轻的扶着孟琳的双肩,柔声宽慰道。
“对不起……”孟琳长吐了一口气,垂下眉眼,“我……我太紧张了。”
“对了,”她叠好手上的一条长裙,抬眼朝二人问道,“你们在长安还认识人么?我想找份活干。”
“不用做事啊!我的盘缠够用呢!够我们三个用的!”
“我不想坐吃山空。”孟琳朝崔护正色说道,“何况,我还想打听一个人。”
“那你告诉我啊!我叫伯伯替你打听!”
“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
“啊……”崔护拍了拍脑门,“不问!不问!”说着话,他冲孟琳咧嘴一笑:
“我是怕你辛苦。”
“放心吧!”孟琳朝崔护嫣然一笑,“我不找累活干。”
“我有个朋友,在国子监做先生。”祁天辽沉默片刻,对孟琳说道。
“你是说,律学博士方恒豫?”
祁天辽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