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令狐冲把家中杂务托付给邻居李二叔后,便携带妻儿,随同王力宏一行,向日月神教总舵黑木崖所在的平定州方向一路进发,日夜兼程。其时已是明朝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主持朝纲,一手遮天。他整顿吏治,改善财政,减免人民税负,原本凋敝的乡土社会和商品经济开始渐显繁荣。从金城向东,一过天水、凤翔一带,商贩就明显增多,人烟也愈加密集,让从未见过世面的令狐安和令狐宁兄妹俩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这一天晚上,天气骤变,大雨倾盆,令狐冲一行只得在延州郊外一家酒店内临时歇脚。十余人占据了靠西边墙角的两副桌椅,令狐冲夫妇俩及两个孩子和王力宏一桌,其余教众一桌。虽然桌上菜蔬丰盛,亦有酒水,但一想到向问天仙逝之事,众人都不免内心悲戚。大家都只是将就着吃点什么,间或抿一口闷酒而已。与酒店大堂内酒客们吆五喝六、人声鼎沸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小孩子性喜热闹,又怎么能忍受这种异常沉闷的氛围?坐不多久,令狐安就向母亲请求道,“妈妈,我能随便转一转吗?”任盈盈也不愿意他太过拘谨,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嘱咐他不要转得太远。
令狐安在大厅里左转转,右转转,始终兴趣盎然。他先是站在柜台旁边观看那个年老掌柜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又去大堂中央看一帮貌似河州口音的毛皮商贩如何斗酒划拳,听他们“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之类的乱叫一通,觉得十分有趣。内中一个留着髯须胡子的黑脸大汉或许是因为连胜三局的原因,竟然自斟自酌,连饮了三大碗,嘴里还嚷嚷着,“好酒,好酒!”却不妨邻桌有个胖头陀阴阳怪气地冲他冷笑道,“酒是好,只怕你们的好日子却马上就要到头了。”
“什么?你说什么?”髯须大汉眉头一皱,看似就要发怒。
邻桌那位胖头陀嘿地一笑,“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十八年前,向问天接掌日月神教大权,决心造福江湖,下令所属教众不得再抢劫、勒索无辜商旅,这才给你们这些毛皮贩子留下了一条活路。但最近江湖上传言四起,说向教主日前已驾鹤西游。眼下黑木崖上争论不休,不仅教主尊位的归属还悬而未决,更不知道黑木崖上未来的方针是黑道向左,还是白道向右。所以啦,我劝你们几位,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干了这杯再说。管他娘的明天会怎么样呢?”胖头陀端起桌上一个海大酒碗,一饮而尽。
“好,喝一杯就喝一杯。”髯须大汉也陪饮了一大杯酒。他拿起自己的酒壶向胖头陀的碗中倒了满满一大碗酒,随后压低声音,向这位胖头陀请教道,“那么,依照您老来看,神教左右使和诸位长老当中,谁最有希望接任教主大位,未来又会执行什么样的道路方针?不知阁下能否指点一二?”
胖头陀一声长叹,“这个可不好说。按理,应当由光明左使绿竹翁顺接大位,但绿竹翁年事已高,又早已退隐西湖,不问世事,怕是无心沾惹尘埃。雕侠上官云是向教主的心腹旧将,武功既出类拔萃,见识亦精明活泛,在黑木崖上一向呼声很高,就连向教主在世时,也时常流露出由其继承衣钵的意思。但亦有人认为,圣姑向晚为向教主掌上明珠,秉承向教主意志,在神教内外广施恩泽,由其承继父志也未尝不可,但圣姑向晚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从未实质参与教中事物,只怕有人心中老大不服。眼下向教主猝然离世,倘若教主尊位之争处理不当,只怕偌大一个日月神教,马上就要祸起萧墙,分崩离析了。”
“那么,按照您的意思,最希望由谁来接任教主?”毛皮商帮中一位马脸大汉插口问道。
“哈哈,哈哈哈……”胖头陀先狂笑了一阵,随即说道,“按照我的意思,当然是希望由圣姑向晚来接掌教务了。”
“这是为何?”旁边有好几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显然对此颇为不解。其时,令狐安虽然年纪尚小,却也颇有一番见地,他也觉得若圣姑向晚接掌教务,恐怕她力有不逮,难以驾驭教中大批英豪。
胖头陀见自己牢牢把握住了话头,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说话间也就越发没有分寸,丑态毕露起来,“这你们就不懂了。想当年,东方教主在位时,严厉管控江湖游侠,手段何其毒辣!我等拼了性命打家劫舍,刀口上讨生活,好不容易赚得些许金银,倒有一大半要进献给日月神教,你说可恨不可恨?可怜我一身武艺,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后来天幸向教主上位,侠义为先,不惯俗物,大手一挥就赦免了我们这些人的年贡。我等这才算是野百合也迎来了春天。现如今,挣多少,花多少,分金论银,倚翠偎红,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我们当然支持圣姑向晚接掌教务,按向教主的既定方针来办了,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过后,胖头陀又继续说道,“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圣姑若有需要,我等为她出生入死,和那妄图谋篡大位的上官云斗上一斗,哪怕丢上贫僧这条小命,又算得了什么?”胖头陀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凛然不惧,一改他那猥琐、粗鄙形象,倒也赢得了旁人几声喝彩。
胖头陀正侃侃而谈之间,冷不防迎面刮来一阵劲风,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已被一碗冷酒浇了个满头满脸。胖头陀气得哇哇大叫,一边用衣袖抹着脸上的酒水,一边破口大骂,“是哪个畜生王八蛋暗算我,有种就站起身来,和你家胖爷爷光明正大地斗上一斗。”
“哼!你连一碗酒水都避让不开,还有什么资格跟我斗?”说话间,胖头陀右上首酒桌旁一位身着黑丝斗篷的年轻人已站了起来。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向胖头陀缓缓走来,显然来者不善。那几个毛皮商贩似乎没见过什么大的世面,吓得浑身发抖,忙不迭退让在一旁,连一声粗气都不敢喘,简直骇怕到了极点。令狐安也随着旁人后退了几步,不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他也迄今没见过这种场面,难免有些激动。
胖头陀一伙共有六七人之多,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掏出武器,向那位年轻人身上招呼过去。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乱响,胖头陀一伙人手上的武器都通通跌落在地,仔细一看,各人不是手腕中剑流血,就是胳膊上挂了彩,染红了衣衫。胖头陀明知技不如人,仍恶声恶气道,“原来你就是‘招招见血’沈寒松,有本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罢!”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竟然是日月神教陕西青旗旗主,在陕甘一带赫赫有名,外号“招招见血”的沈寒松。据江湖上传言,他出手毒辣,招招直指对方要穴,以快、准、狠著称,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
沈寒松冷笑道,“你们也不要太得意。仗着黑木崖有令不得乱杀无辜,我就当真不敢杀你?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你口无遮拦,接连冒犯本教教主、护法及圣姑名讳,并存有挑动本帮内讧之心。我就算今晚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狗腿,江湖上又能有什么异言?还不都先指责你胡说八道,大失分寸?”经沈寒松这样一提醒,围观众人不免都点头称是,觉得言之有理。胖头陀本人听后也战战兢兢,冷汗直流,两眼流露惧意。
沈寒松又继续说道,“况且你们凉州七怪又算得了什么好东西?八年前,在宁夏府香软楼,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先奸后杀,糟蹋了十多名青楼女子,继而劫走了三千五百两白银。你们做的这桩买卖,当真以为天衣无缝,人鬼不知?去年在庆阳,你胖头陀独自一人,闯入环城张员外家,因一言不合,竟屠杀了张员外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共二十三条人命。你能活到今天,真是老天瞎了眼!”
“什么?你们几个就是臭名昭著的凉州七怪?”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詈骂诅咒之声不绝。那个留着髯须胡子的毛皮贩子更是冲这七人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你们这几个狗杂种哟,你们不得好死……”言未毕,髯须大汉竟已老泪纵横,显然触动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惨痛经历。近二十年来,凉州七怪在陕甘一带为非作歹,民愤极大,江湖正派人士无不欲杀之而后快。只是西北地域辽阔,民族成分复杂,想要掌握这七人的行踪颇为不易,再加上凉州七怪又各有几手不上不下的功夫,七人联手,寻常武林人士哪是其对手?以至于让他们一直逍遥到了今天。现在,这七个魔头既已负伤,自不免有人想出头捡这个便宜。果不其然,两个崆峒派打扮的道士和四五个看不出门派来历的人,嘴里嚷嚷着“与民除害”之类的口号,仗剑而前,向凉州七怪身上刺去。凉州七怪虽左腾右挪,尽力搏击,但由于已被沈寒松伤到了要穴,连武器都拿捏不住,又如何招架得住众人的凌厉攻击?可怜凉州七怪,纵横西北多年,今日竟死于乱剑之下,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住。
眼看着七个活生生的汉子刹那间身首异处,鲜血喷溅,地上散落着断胳膊断腿,令狐安饶是少年英雄,也忍不住胃里一阵恶心,差一点就要当场呕吐起来。他默默地退出人群,一边向父母亲奔去,一边暗自赞叹着这个“招招见血”沈寒松确实了得,不仅武艺超群,而且颇有谋略,好一计借刀杀人,三言两语之下,竟让凉州七怪丢掉了性命。再次回想起胖头陀那圆乎乎的脑袋在地面上骨碌碌滚来滚去的场景,令狐安终于骇怕得抑制不住,在任盈盈身旁晕倒在地。
当天晚上,令狐安就发起了高烧,把令狐冲和任盈盈两人吓得不轻。沿途请了好几位当地名医看诊,也熬了好几副中药来喝,却没有什么明显好转。一路上始终都是迷迷糊糊的,眼前老是闪动着那凉州七怪横遭不幸的血腥现场。一直要等到快进入河北境内时,他的病情才渐渐好转,高烧退去,才慢慢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