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说变就变,刚还骄阳似火的煌煌帝都城,转瞬间,乌云蔽日,狂风大作,阴阴沉沉暗有雨来。
此时已是中晌刚过,帝京内城的棋盘街上商贩云集,大风刮着一杆杆插在屋檐下的酒旗茶幌飘扬飞舞,随着穿梭如过江之鲫的行人攒动,渐渐地,一顶青色流苏小轿也在嘈杂的人群中、变得清晰、扩大起来。
那轿子虽不隆重,然而四角有玉佩坠饰,上面是华盖为顶,看得出,坐轿之人非富即贵。
当轿子晃晃悠悠转过棋盘街的一道岔路口,再经石头牌坊向左一拐,随后,到得一处典雅精致茶社,轿夫轻轻放下担子,轿子停了下来。
“小姐,是这儿么?”
随着旁边绿衣婢女撩帘的动作,顷刻,一双银叶子翘头小履轻盈着地,那丝履,秀秀巧巧,上面紫裙如水,不一会儿,就有一名头戴面纱的年轻女郎从轿下款款走出。
因风太大,女郎的面纱和袖衫像水波似地掀了一掀,她用手轻轻在面纱上拉了拉,然后,目光平静对着茶社那几个书写潇洒的黄杨木匾额大字看了看,看得须臾,才轻声回头:“你先在这里等等我,不要走远了。”说着,不待婢女应声,她才轻叹一声,提裙上阶。
这是棋盘街最上等的一间茶楼,楼上茶香四溢,布置讲究,筝筝几曲琴音、和着被风吹响的一串串系着红绸牌幌的铃铛声透过轩窗四散透出,任谁听去,也觉这茶楼的精贵高雅,不是常人消费得起。
女郎上了台阶,有年轻的茶博士引着他一路上楼,茶博士殷殷勤勤将女郎打量一眼,问说姑娘要不要带路,女郎淡淡说不必,随后,便心事重重,一直沿着红木梯子向楼上的一处雅间走去。
女郎的步态轻盈而袅娜,行动间如秋荻迎风,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清雅书卷之气。女郎每走一步,表情都是飘怔恍惚,每走一步,眉尖都不自觉微微蹙了。终于,到了一道雅间门楼,女郎停了下来。
“对不起,因为府里有点事儿,三哥哥,让你久等了。”女郎轻轻揭下面纱,向里面的男人行了个万福礼。
雅间是敞开的,透过一道水晶珠帘,正有一名年轻男子负手欣赏屏风上的山水墨画。男人长身玉立,穿一袭雪白襕衫,映在旁边的一盆白海棠边,好似没有听见。
女郎缓步过去,又叫一声“三哥哥”,那被叫三哥哥的男子这才徐徐转身,牵袖说道:“二姑娘,请坐。”男人面无表情,眉目甚是沉静温雅。不是别人,正是齐家的三少爷,齐瑜。
女郎再次福福身,两人对几而坐。隔着数盏幽幽烛火,女郎望着男子,目中透出一抹凄迷微笑:“三哥哥,你瘦了。”
见男子只是沉默,女郎再次失失然扬扬唇角:“是啊,现在我该叫你姐夫的。”说着,轻叹一声,便不再望他,只顾低了头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香囊,一脸郑重地盯着它道:“姐夫,我约你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我又看见他了。”
女郎的表情忽然变得冷漠、严肃。
齐瑜刚要端起茶盏,猛地目色一变,“你见到他了?你是在哪儿见到他的?!”他的声音急迫而不稳,显得有些失态。
女郎答:“昨天下午,我领着婢女石兰也是在这条街买宣纸笔砚等文房之物,然后,就在对面的一道巷子,我分明又看见了‘那人’。当时,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急忙追过去,可是我一听见他的笑声……姐夫,我确实看见了那个人,本来想要将他再看清楚一些,可惜,他被几个人拥着、围着,走得很快,我偷偷摸摸跟踪了过去,好容易跟了一会儿,熟料他便转瞬就不见了!不过,凑巧得很,有样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我正好拾到了,所以,我才很是迫切地让仆人带信给你,约你出来见上一面。”
说着,便将那手里的荷包递给齐瑜。
齐瑜胸口如鼓撞击,他放下茶盏,手指微颤,小心翼翼打开了那枚荷包。
与此同时,楼外的天光忽明忽暗,一阵风吹来,蜡台的烛火也跟着晃晃一摇。
坐于齐瑜对面的女郎一直看着他她,是的,正是之前传闻和自己姐夫有暧昧关系的明府明二小姐,明菊。
明菊的表情一直随齐瑜目光变化而变化,终于,齐瑜看完了荷包里的东西,明菊问道:“姐夫,这人身上遗落下来的东西有用么?能查出他的身份么?”
齐瑜目光越来越冷,像在仔细思索什么,并不吭声。
明菊又道:“姐夫,谁都知道,按照本朝的章纹典制,凡龙、华虫、火、宗彝等章纹佩饰只能皇子王室所佩戴,现在,这枚玉指环所雕刻的纹路,正好是宗彝、华虫两样饰物……姐夫,难道那件事的主使者是哪位亲王?郡王?还是皇宫里的什么人——可是,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齐瑜依旧绷着唇角没有说话,因为,随着手中那枚祖母绿指环在烛火中折射出透亮的荧光,他的脑海,竟蓦然现出一个人的面孔,那个人的面孔渐渐清晰,放大,最后,终于就要彻底浮至眼前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二位贵客,这是小社新鲜酿制的‘梅桂泼卤’,每个雅间都送上一份,二位不妨尝尝看……”
年轻的茶博士端着一盘茶点笑盈盈走上来,像是以为他二人是情人,又特别在两人脸上扫了扫,这才退下。
齐瑜收回神思,这才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惹嫌,遂急忙收了那枚指环放入荷包,又装入袖内,然后才不失礼数微笑着说:“二姑娘,不管怎么样,这事儿我定要将他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在此之前,若二姑娘还能忆起什么,哪怕一个细节,只要二姑娘想起,都不妨告诉我一声。”看看窗外,又淡淡笑道:“现在,因我有公务在身,恕不能陪二姑娘了,二姑娘,且放宽心,这事儿,我定会给你个交代的,”说毕,欠身告辞。
明菊亦欠身,道了个万福。“是,明菊就听姐夫安排。”
两人同时站起。
这时,天上有明晃晃一道闪电雪亮地映在窗户纸上,风吱吱呀呀吹着台上那盆白海棠,看来,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雨急降而至。那名茶博士走在齐瑜前面,齐瑜正要从屏风转弯走出,明菊听着他一道道沉稳从容的脚步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去——
“姐夫,请留步,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齐瑜脚步一顿。
明菊深吸一口气,才眸色平静地微微一笑:“姐夫,不是我的事儿,是关于姐姐的,关于姐姐——眼睛的。”
外面的雨终于下起来,先是黄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外的街道噼啪作响,再后来,电照长空,闪电顿时便如腾蛇映照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两人重又对几坐下来,镂空细雕的茶几上,沉香袅散,几碟子没有动的点心依旧齐齐整整摆放在那儿,厅内显得有些凄冷幽暗。
“二姑娘。”齐瑜见明菊不说话,蹙蹙额头,正待说些什么,明菊笑了笑,回首看看正准备下楼的茶博士,明菊说了声:“小哥儿,请问这里有酒喝么?”齐瑜越发紧蹙眉头。须臾,茶博士笑嘻嘻回身上来,“有有有!咱们这里有玫瑰露、有状元红、有莲花白、有五加皮、还有——”明菊不待他说完,立即道:“随便来一壶,要烈一点的就行。”小哥儿很快去了。齐瑜表情复杂打量着她。终于,茶博士端了酒,明菊开始慢斟慢饮喝起来,笑道——
“姐夫,你知道吗?自从游春那天回来后,我其实有多恨你!”
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明菊声音像浓重的回音在这房里一遍又一遍响彻。窗外的雨,更加大了。
※※※
因是暴雨天气,茶社里客人稀少,店主掌柜都闲着无事盘算账本,伴着哗啦哗啦雨水声,他们手中的算盘珠子也打得毕剥作响。
两人正打得起劲,忽然,蓦一抬头,却听伴着一阵有气无力的脚步声,楼梯的转角处,一个斯文贵气的年轻男人面色如纸,神情凄恍,游魂似地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男人气色不太好看,像遇见了什么重大打击或伤心事,就在快要走出门廊,那店主也没多想这人究竟如何了,只想起还没结账,赶紧拿了账本子笑不吃吃跑过去:“嘿,这位公子,您是十三号雅座吧?您看啊,你们呢共点了两壶茶,四碟茶点,这加起来啊一共就是——”
“咚——”
一声清脆响动,店主话音未落,几块白花花的银子立即被那位公子眼皮也不抬地丢在地板上,并在店主的脚下,骨碌骨碌滚了好几个弯。
店主好歹是精贵生意人,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当即额上青筋浮现,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就要破口大骂:“嘿!我说你眼睛长天上了是吧!你当是在打发要饭的,爷告诉你——”店主正要一拳给过去,另一旁的伙计吓得话都抖不利索了,急忙将他一把拉住小声地说:“哎呀,算了!算了!您不认得他么?他可是堂堂首相齐季林的三公子!你要得罪了他,咱们这店还要不要开了!”如此这般,又急忙点头哈腰向男人赔着笑。
男人依旧眼皮也不抬,只是游魂似地向店外走去。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很大,像瓢泼似地,歪歪斜斜打在街道的青石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大水花。
男人仿佛不知道天上这雨有多大,就这样茫无目的地,淋着雨,脚步一步空似一步地在空旷的大街一直走,一直走。
他的头发,脸上,身上,袍子……全是淌满了雨水,水珠子从他的头顶额头、再逐一划着他的俊眉、嘴唇、鼻梁一点一点往下滴。
终于,走至一个地方,隔着一道厚厚的雨帘望过去,正有两个小孩于在对面的屋檐下嬉闹玩耍——那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小男孩骑着竹马在屋檐下绕来绕去,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绣花小襦裙,正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哭泣不止。
——那不是他和明珠吗?
男人一怔,猛地向对面屋檐跑过去。
他跑得太匆忙,太急切,噼噼啪啪踩在囤积的雨水里,也不顾自己这个模样多狼狈、多落拓,急忙地蹲下身,满是怜惜心疼地将小女孩轻轻搂在怀里:“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明珠,为夫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了。”然后,便转过身,目光冷冷训斥旁边那个骑着竹马的小男孩:“三郎,她是明珠,是你将来的妻子,你不能这么欺负她,知道吗?”说着,又把那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一边温柔劝哄:“好了,乖,别哭了,别哭了。我在这里,三郎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再也不会了……”
那小男孩惊恐地瞪大着眼,像看鬼似地,转过身,猛地掉头就跑。
小女孩吓得“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娘!娘!这里有个怪叔叔!这里有个怪叔叔!”说着,又是哇地一阵,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街坊里面的妇人闻得孩子哭声,急忙推了门出来,一看,赶紧夺过男人抱紧着不放的小女孩儿,护在怀里,像看怪物似地把男人上下盯几眼,然后抱起女儿,逃也似地关门回屋。
男人的怀抱一空,再一愣,这才惊醒似地慢悠悠站起身,一边摇着头,一边凄凄惶惶笑了笑。
是了,那怎么会是明珠呢?
——他和明珠,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