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三少爷,终究是被明珠给“迷住”了。
自除夕那夜,齐家三少爷不顾齐老太太颜面、当众拒绝娶妾收丫头之事,甚至还公然挑战家府规矩,大除夕的带着妻子到城外到处兜风闲逛……从这夜开始,齐三少爷疼宠老婆的“美名”便风一样传遍府里上下。
齐三少爷公务繁忙,然而,每日回府之后,再忙也要抽出暇时到妻子那里说话谈心、教她弹琴认字;夏日栀子花开了,他会让人将一盆盆品种珍贵的白栀子种满妻子窗下院前,为的只是博妻一笑;三少奶奶眼盲,他让下人将屋里所有不必要的陈设摆件统统撤走,以让妻子行走舒适,少点磕磕绊绊。齐府中,每至妻子必经的门槛或台阶,他都会让下人在旁重新铺上一条平坦小道,并且,上面还用盲文特别标注这个地方是哪儿、那个地方又是哪儿……他带她散心,他给她讲笑话故事,他跑遍京城将所有珍贵东西送给她,只要她喜欢……而这些疼爱呵护,看在众人眼里,几乎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还有人还传出,就连妻子洗澡穿衣等事儿,都是由他这个大老爷们“亲力亲为”。
“明珠,就这么睡了?窗子也不关,水也这么凉了,你这么个洗法,是要让自己脑仁疼么?”
月光透洒在屋檐,到了晚间,窗外的栀子花越发香味四溢,一朵朵如玉绽放的白栀子被微风摇漾在满院子的清波月辉里,那香味,仿佛是世间最上等、最醇厚的美酒,明珠闻着它,把头靠在洒满各色花瓣香药的浴桶里,不知不觉,头脑熏熏然,竟小孩似地睡着了。
齐瑜走进时,看见的就是妻子这副娇憨样态,摇摇头,回身关好窗户,又唤了声“来人”,须臾,几个丫鬟手捧衣物袍子进来,齐瑜接了东西放在榻边,然后,动作自然温柔地将浴桶里的女人“捞”了起来。明珠一怔,未及反应,他的唇在她额上点了点,然后微微一笑:“明珠,‘头对风,请郎中……’这些养生常识你该懂的。”说着,又把她抱至膝盖穿了袍子,细心温柔给她擦头发上的水。
“相公,还是我自己来吧。这样别人看着不太像话。”
每次这样一亲昵,明珠都觉得,就像八寸的脚穿了七寸的鞋,怎么穿,怎么别扭。
齐瑜动作一顿,渐渐地,唇畔微扬:“娘子,知道么?为夫还是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
明珠一愣:“小时候?”
齐瑜不答,仍旧给她擦头发上的水,动作很细心,目光很柔和,厢内极静,桌上烛火幽曳,擦着擦着,忽然,齐瑜才将头低埋在她耳畔,轻声地说:“就是天台山那次。”
男人的声音充满浓浓蛊惑,尤其是,这种素日沉稳淡静惯了的,偶尔蛊惑一次,简直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明珠轻轻抬起头来,渐渐地,表情变得飘怔、迷蒙而复杂。
他说的,应该是她小时候偷偷藏他衣服那次。
小时候,两个孩子常常玩耍,有一次,双方母亲带着他们泡温泉。齐瑜比她长两岁,那时,由于两小孩都脱光了,一/丝不挂地,她便第一次看见男孩赤/裸裸的身体。小男孩的身体和小女孩一样光滑、细腻,甚至比小女孩还要白皙温润。他们泡在温泉里,阳光像洒下的碎金浮动水面,而水波,则不停在两人脸上晃来晃去。终于,快要泡完了,小女孩先上岸,明珠心里不老实,一直胸跳如雷地回想着男孩比她多长的那条“小肉肉”。于是,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待她穿好了衣服鞋袜,便左右顾着大人不在,偷偷摸摸裹了男孩的衣袍就跑。——当时,她就是那样又羞又坏又脸红地说不出的复杂心里,嘴上虽骂着我就是要整死你、整死你、看你没衣服穿怎么办,然而一躲到树下,便将捂在脸上的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慢慢叉开——哎呀,你快转过身来,我刚才没看清楚……
其实,她就是好奇地、还想看看那条他有、而自己没有的“小肉肉”。
这时,齐瑜差不多已经给她擦完了,穿好了袍子,又轻轻给她抱回榻间。明珠知道,现在的这个男人几乎对她好得聚集了天下女人关于完美丈夫的所有想象。同时,她也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个“天台上”——是有目的,是有寓意的。
的确,回忆小时候,有太多蒙昧甜蜜心跳的事儿,然而,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就像前几日读到的卫灵公与弥子瑕,多年之后,当弥子瑕老了,卫灵公再去回忆当初弥子瑕给他吃自己吃剩的那颗桃子时,卫灵公的心情,却已彻彻底底变了……
齐瑜仍旧无微不至照顾着这个“瞎眼”盲妻,从衣食住行,从每一个小细节,每一个小动作,甚至,从洗澡穿衣等事,也是不加他手……
当然,这样的事儿,传至齐老太太耳里,则免不了一声叹息:“哎,三郎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传至大夫人乔氏那儿,则是语气难辨:“这两孩子……但愿他们能早早地为齐家开枝散叶,这才是正经的大事。”最后,传至明珠的两个妯娌卫氏和柳氏跟前,则又是一番形容了:“啧啧,你们听听!听听!居然让她相公给她洗澡!你说这女人……啧,算了算了,世风日下,难怪人家会说,这豁牙子拜师傅,够无耻的!”——当然,两个女人这样瘪嘴酸言挖苦着,然而一回到房里,她们便恨不得立刻把正在躺床上闷头打呼噜的相公一脚给踹下来:“齐老大/齐老二,看看你三弟弟!”
不过,府里的女人是这样看待他们夫妻的“恩爱异常”,然而,对于明珠身边的大丫鬟拾香来说,却是酱油瓶里倒醋,不知是何滋味。
“小姐,还要喝吗?”
仲夏之夜,星子闪烁。紫衣罗裙的大丫鬟拾香心事重重走过来。她手里端着个红木托盘,盘里放着两个缠枝花纹青色瓷碗。这两个碗,一个盛的清水,另一个则是苦得要命的黄连汤。
清水是用来给明珠漱口的,因那男人每吻她一次,这‘吻后漱口’的习惯便是一刻改不了。黄连汤,则是提醒自己,日子过得再好、再甜,也要回想曾经遭遇的种种。就如当年勾践的卧薪尝胆一样,再回到了故国之时,那些曾经遭受的耻辱、痛苦与创伤,却是一刻一刻也不能忘。
明珠端起那碗苦得不能再苦的黄连汤,扬起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当苦涩的药水从舌尖划过喉咙,再由喉咙划过胸口,明珠止不住连呛几声,因为,这黄连真的是太苦太苦,苦得她眸中眼泪交流,就差没吐出来。
就这样每天逼自己喝着,终于,一旁的拾香再也看下去了,再也忍不住跪下哭劝:“小姐!就算拾香求您了!求求您了!您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看,你和姑爷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么?……小姐,我不懂,你为什么就不能趁此和姑爷好好过一辈子?夫妻夫妻,百年才修得一场的夫妻啊,小姐,你这是何苦呢?何苦呢!”
拾香哭着,泪水纷纷滚落一脸。她是明珠最信赖、最放心的贴身丫头,两人一块长大,齐瑜和明珠的事,她虽不能看个全部,但大多时候都默默看在眼里。房里三个丫头眼见姑爷和小姐如此琴瑟和鸣,当真以为明珠想通了,可是,这一切,唯有拾香才知道,小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明珠放下汤碗,袖子擦擦嘴角,连笑意也带着苦涩:“拾香,你不懂,非如此做,”一缕月光照进她的眼睛,月辉明亮,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死的。“我,活不下去。”
“小姐。”
拾香还要再劝,明珠叹了口气,又道;“记得我刚嫁过来那会儿,他们府上的八小姐欺负我是个瞎子,便常常有意地捉弄我,好几次,凡是趁着你们不在,就故意挖个坑在我脚下不远……”
“小姐。”拾香的声音有点哽。
明珠又道:“还有一次,我那个‘大嫂’柳素素巴巴地让一个丫鬟过来说,有样东西送给我,我当时没在意,便问是什么,结果你猜怎么着?呵,是啊,我是个瞎子,也活该上那个当,那丫鬟把盖在托盘上的巾帕揭了,神秘兮兮的让我自己摸摸看,我果真顺她的意思去摸,可是拾香,你猜我摸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
“是一只又肥又大的死老鼠啊!拾香,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老鼠和蛇,所以,我是个瞎子,我就活该上那个当,是不是?是不是?!”
“小姐,小姐,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拾香一把将明珠抱住,哭得胸腔都快空了。
明珠深吁了口气,“我的眼睛如果没瞎,我可能真的会原谅那个男人。真的会接受他对我的这些盛宠情意。可是拾香,你知道么?自从那次老鼠事件后,我夜里常常吓得哭醒,常常做噩梦,还有那天我回来,你们见我捧着肚子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你们问我是怎么了?我告诉你们说不要紧的,只是着了凉,肚子不舒服,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你们,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把自己的手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我洗,洗得皮都快泡烂了,然而,那脏东西触摸在我手里的感觉,却怎么也洗不掉——”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大意了,小姐,对不起,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呢?小姐……”拾香泣不成声,声音都在发抖了。
明珠摇摇头,手指揩揩眼角,续道:“是啊,我的眼睛没瞎,我真的会原谅那个男人,原谅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拾香,你刚才也问我,我这么做究竟快乐吗?不,我老实告诉你,我依旧不快乐。只要我的眼睛一天看不见光,我一天也不会快乐。拾香,你说我这辈子既然注定都不无法再有快乐,那么,我为何要让那个把我害成这样的始作俑者活得那么安宁?活得那么幸福?活得舒坦?甚至,我现在还让他自以为我接受了他屈尊降贵的爱,我就可以幸幸福福一辈子了?——拾香,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没有!没有!”
一阵风吹来,明珠的眼睛像落了沙子,她伸手揉了揉,然后,身子一个趔趄,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此时此刻,正是更深夜阑之际,那些盛开在窗外满院子白栀子花香飘满院,据说那院中的每一株,都是他不分昼夜亲手种下的,不仅是他亲手种的,据说还种得满头大汗。他不过种了一院子花,累得满头大汗,那些丫头婆子们都开始心疼起他来。呵,多简单的心疼——可是她呢?那些花儿在微风中摇曳、荡漾,开得多么美丽,多么圣洁,可是,她看不见。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是个瞎子!是个瞎子!
厢房安静无声,烛火在幽幽飘摇,窗外的风在呜咽,两人眼泪交流,各自沉默地陷在各自的情绪里。
拾香不停吸气,直吸了好半晌,才擦擦眼角,站起身来,声音冷冷道:“那么小姐,您打算怎么做呢?……小姐,不怕说句大胆犯上的话,只要我拾香帮得上您的,就是刀山火海,拾香也在所不辞!”
明珠依旧抬头对着窗外,扬起唇畔,没有说话。
“小姐,您……是在笑我大言不惭,不能帮您?还是说的都是假的吗?”拾香上前,目光忐忑。
明珠缓转过身,目光盲然去摸索拾香的脸颊,这丫头,和她一起长大,现在,身边所能真正拥有的,也只有她了。“不是。”她一边摸,一边柔声道:“我是忽然想起那天读得那句‘何必骨肉亲’的话,”涩然一笑:“真没想到,你我主仆,倒胜似世间那浓厚的血缘亲情。”
“小姐……”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就这样相互依偎半晌,明珠这才松了她,表情镇定地坐下来,开始认真分析道:“其实,我和你姑爷现在的关系,说好点,是唇亡齿寒。说难听点,这辈子我要在这齐府中立足,还非得仰仗他不可。”
拾香一怔。
明珠笑笑,端起茶,浅浅啜了一口,才道:“而且拾香,你当真以为我会干谋杀亲夫这样的蠢事么?”绢子擦擦嘴角,又笑了笑:“放心吧,我没有那么傻,像投□□这类激进之事儿,我明珠还不至于蠢到——算了,我就是想着,他今日好像对我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天的那句话——如果以一个女人的感触去揣摩,也应该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是“真的”,那么,太好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将嘴角一抽:“想当年我是怎么对他的,他又是怎么对我的,我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的痛,那么,我也一定要让他亲自来尝、一、尝!”
明珠的声音渐渐发冷,发硬,声如冰霜脆铁。拾香上前轻轻叫了声“小姐”,明珠面无表情在她手背拍了拍,她想,这一刻,她是阴毒可憎的,然而,再阴毒,再可憎,她已不在乎……统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