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人正凝神听着陆涛的讲解,却忽听卢剑的一声惊呼,众人皆不由得侧头一看,果见卢剑正携着两位老人的手。陆涛和骅幼慈分明听见他喊“叶伯伯、叶阿姨”,便立刻意识到这对老夫妻不是别人,竟是叶之芮的养父母。
众人似乎都有些怔怔的,卢剑忙转身看了看陆涛和骅幼慈,又不禁望了望魏芝芳和陆建华,却还是拉了两位的手上前来向众人道:“这两位是小芮的养父母,叶伯伯和叶阿姨!”
这一切来的似乎太过突然,那一刻竟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这样默然对望着。半晌,又听卢剑对两位老人道:“叶伯伯,叶阿姨,这位是陆涛,这两位是陆涛的父母,也是……小芮的生身父母……”卢剑的这句话似乎令空气也瞬间凝固了。
魏芝芳与陆建华默默的注视着面前站立着的面目苍老的叶家二老。四人之间似乎正流动着一种无言的交流,此情此景之下,骅幼慈忽然感到,那照片中的阿莲竟好似幻化成了叶之芮,站在那片废墟之中,那双纯净无染的大眼睛,正忧郁的注目着人世间这样一种相遇……
过了许久,依然没有人说话。骅幼慈看见那叶家二老的眼中终于慢慢渗出泪来。不料,那叶老先生竟忽然双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旁边的妇人亦满脸泪痕的随着丈夫朝魏芝芳和陆建华跪了下去。
众人见状都吃了一惊,陆涛、骅幼慈、卢剑、方菱赶忙上前将两位已经泣不成声的老人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魏芝芬和陆建华见此情状,也早已泪流满面,便连忙上前握住两位老人的手。一时间,整个展厅里好似只剩下四人默然对泣的声音。
骅幼慈正呆呆的立在一旁望着,眼中亦不停的滚下泪来,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头看时,却是祁铭寓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在她耳边低声道:“让大家一起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骅幼慈方才回过神来,便上前对四人道:“爸、妈,叶伯伯,叶伯母,没想到今天大家终于见面了!我想这也是注定的缘分,不如咱们一块儿出去,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好吗?”
陆涛和骅幼慈领着众人一同走出了展厅,朝出口处走去。余婷婷忽然上前来拉着骅幼慈道:“姐,你们去谈事儿,我和筱筱、楠亮,我们留在这儿照看着,待会儿闭馆了我们就自己坐地铁回去了。你不用管我们。”骅幼慈听罢,点了点头,心下对她的“懂事”竟感到十分欣慰。
待一行十来个人来到停车场取车时,夏家太太因向魏芝芳道:“那你们一家人去坐下来慢慢聊,我们就不去了,改天再邀请你们全家来家里玩,我们这就先走一步了。”待夏家开车走后,众人便分配了一下各自上了车。
陆涛和骅幼慈带着魏芝芳、陆建华坐了一车。卢剑和方菱带着叶家二老坐了一车。魏淑芬则跟了祁铭寓的车。三辆车前前后后的驶出了马路,一同朝祁铭寓电话订好位置的潮汇饭店行去。
祁铭寓驾着车,却听一旁的魏淑芬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场合竟遇见了!你说这都什么缘分啊?”祁铭寓道:“是‘该了’的缘分,‘了’的时间到了,自然就遇上了。”
魏淑芬听罢,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今日气色似乎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因笑道:“那你呢?怎么忽然这半个月又没声音了?前段不是让我帮你找关系融资吗?”祁铭寓笑了笑,却不答。见他不语,她便又接道:“怎么了?现在找到新的资金渠道了,不需要我了是吗?”
祁铭寓终于牵着嘴角笑了笑,道:“在你的概念里,我俩的关系也只能是在互相需要的时候,才能显出价值来,对吗?”魏淑芬听罢,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我需要你吗?”祁铭寓道:“是啊。从我们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一直到现在,彼此纠缠了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真正需要过我。你只不过一直在玩一个‘被我需要’的游戏。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需要你了,你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是吗?”
魏淑芬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似乎对他这样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很惊讶。可当她暗自思量时,却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她一直在折腾的,无非就是在这个男人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前,她认为那是因为她心底其实还爱他,可越是折腾到后来,她越觉得这一切似乎已经与“爱”无关了。不过,她却从来没有好好的想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忽然听他这一句话,她的心似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忿恨,而是不由得暗自思索了起来。
见她不语,祁铭寓继续说道:“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就好像了解长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一样。可是,越是这样的‘了解’,却令我们越是陌生。因为这种‘胶着’,已经让你、我都失去了审视对方、也觉察自己的距离。用佛家的话来说,这或许就叫‘孽缘’,或者说是累世积累的‘宿怨’。佛说人生有八苦,怨憎会,爱别离。似乎我们都占全了。越是爱对方,想要占有对方,彼此的心就越是离得遥远。而越是憎恨对方,嗔怨对方,两个人却偏偏又要被拴在一起互相折磨。你说,这又是何苦来呢?人生不过就这短短的几十年,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希望当我躺进棺材的那一刻,还被你记恨着!因为,我实在不想下辈子如果我俩还有机会做夫妻的话,又是一对怨偶!你说呢?”
这么多年来,魏淑芬似乎从未听过男人这般的言语,几乎每一次,她试图与他真心诚意的沟通一番,却总是得到他一堆无关痛痒、似是而非的回答,而每当那个时候,都会令她的心如同被猫爪子抓挠着一般的难受!他的不置可否曾是她最深恶痛绝的,亦是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留在她心底最大的伤痛!因为,跟了他这么多年,她竟弄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她,哪怕只是一天!
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下辈子?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恐怕躲我都来不及吧,还会再想跟我做夫妻?”说到这儿,她的心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眼泪还是忍不住滴了下来。祁铭寓从车顶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她,却听他缓缓的道:“淑芬,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愿意和你重新开始,全心全意的再爱你一次!你相信吗?”
男人发自肺腑的这一句话,终于令魏淑芬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掩着面哭泣,心下却明白,这便是这男人今生与她告别的话语,亦是这男人在告别前对她的忏悔。如果,如果还有下一世,她真的还想要他吗?
来到“璨朵居”包间,一桌十人围坐在一起。陆建华、魏芝芳及叶家二老并排坐在上首位。陆涛和骅幼慈坐在陆建华身边,卢剑与方菱则坐在叶伯母身边。祁铭寓和魏淑芬最后赶到,便往对面的两个空位坐了。骅幼慈因瞧见魏淑芬双眼通红,心下明白或许两人已经“谈”过了。
陆涛点了菜,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的上了桌。可直到服务员恭敬的向众人道“菜都上齐了”,却还是没有人动一下筷子!空气中正蔓延着一种沉痛,似乎只要谁一开口,一动筷,那痛楚便会被撕开一个口子,而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去撕开这个致命的口子,可是,沉积在众人心中的伤痛却因此而越发的沉重了!
过了许久,终于还是陆涛决定率先撕开这个口子,只见他端起了一杯果汁,向叶家二老道:“叶伯伯,叶阿姨,这第一杯,请允许我代表我姐姐,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养育之恩……”一句未了,叶老先生却已经声泪俱下,他不停的摇着头,终于颤巍巍的开口道:“孩子,我……我和你叶阿姨,真的受不起你这一杯啊……这些年,我们俩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小芮,梦见她还在恨我们,怨我们……你知道吗?我们的小儿子,在加拿大车祸死了……可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梦见过他……每天啊,我们都在想着你姐姐……不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好不好……”
骅幼慈一面感受着自己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一面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却见魏芝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陆建华在一旁揽着她的肩,自己也不住的滚下泪来。卢剑与方菱亦陪着叶家阿姨一面帮她拭泪,一面默默的流泪,就连坐在对面的祁铭寓和魏淑芬也红了眼睛,暗地里抹着眼泪。
这时,却听叶老先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对坐在身边的魏芝芳哭道:“妹子啊,是大哥对不住你……是我们……我们没有照顾好小芮……她应该叫什么?——陆莹,是吧?以前啊,我总是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手上拽着那条毯子,一边摸着那个‘莹’字,一边悄悄的流泪……我知道,她心里苦,可偏偏……偏偏我和她妈,又没有好好的疼她……这才让她……让她走到那一步……都是我们害了她啊!要是早知道这样,我们当初真不应该收养她……说不定你们就能把她找回去了……妹子,希望你……希望你能原谅我们……虽然,原不原谅的,其实也挽回不了什么了……”这时,忽听魏淑芬哽咽着道:“不!姐姐,姐夫!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才是真的要请你们原谅!”
魏淑芬此话一出,众人皆不由得愣住了,便一齐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她,却听她说道:“那年你从乡下回来以后,就被二伯软禁了起来。那时,你谁也不相信,你却只相信我。你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了我,包括连姐夫都不知道的,莹儿的事儿。你托我找人去乡下帮你看看孩子好不好,可我……当时我就想,有这个孩子牵绊着你,将来还不知道要折腾出多大的事儿!我想的是为了你以后的前途,也为了魏家的安危着想,所以,我就偷偷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爹。后来,我爹又告诉了二伯。结果,他们就商量着一定要解决掉这个事儿,以免后患无穷。所以,二伯和我爹就找人给了崔家一大笔钱,叫他们搬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还要让他们把孩子也送人,不能留在身边,怕以后你们再找到他们。一开始,崔阿婆死活都不同意,她说她可以搬走,不让你们再找到他们,可是她坚决不同意把孩子送人领养。后来,帮我爹和二伯办事的人就想了个办法,买通了崔家的儿子和媳妇,把孩子偷了出来,这才辗转送到了叶家……姐姐,姐夫,这些事儿已经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可我……可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们坦白……后来,你和姐夫终于在一起了,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可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莹儿到底是被哪一个人家收养了……我问了我爹好多次,可我爹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没多久,魏家就散了……”众人听罢她的一番话,竟然都呆住了,因为谁也没料到那段历史的背后竟然还藏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魏芝芳呆呆的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与她感情最好“妹妹”,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惊得连哭泣都忘记了一般!过了许久,她脸上终于又开始有了表情,整张脸似乎都皱成了一团,在一片模糊中,却听她嘶哑着声音道:“淑芬啊……你……你真的……好糊涂啊……”说罢,她却再也支撑不住,伏在陆建华的怀里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