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此言本是欲摊牌绝交断义,未料到江冽尘竟故做不明,悄没声息的反将了一军,此时他无论答什么都是错,直退到孟安英身旁,求助般叫道:“师父!”孟安英面上如罩了一层严霜,拂袖挥开,忽又敛衽下拜道:“华山弟子听着,现都随我参见祭影教新任堂主。此人以后不再是你们的师兄,他日再相见时,便是敌人!”李亦杰忙叫:“师父,师父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啊,弟子……”想到孟安英前一刻尚待自己如慈父一般,现忽又铁了心将他逐出师门,这实是生平最害怕之事,慌得手忙脚乱的去扶,又哪里扶得起,此刻劝也不是,撒手不理也不是,急怨交加,只得也跪地叩首,额头在碎石上磕出了血,滴滴答答的不住淌落,仍兀自不肯休。孟安英这才起身避到一旁,冷冷的道:“孟某可不敢受您大礼,还是省省罢。”华山弟子中有与李亦杰关系极好的,想上前给他擦拭鲜血,但孟安英面色严酷,脚刚跨出了一步,又慢慢收回。
江冽尘悠然道:“孟掌门,你如此不给我兄弟面子,那便是不给我面子,我可没必要看你的脸色。”孟安英板着脸道:“是你自己想看,我也没迫你掺和敝派私事。”江冽尘道:“哦,那我倒是好奇,且观孟掌门是怎地貌比潘安,骨骼精奇,真有那般好看么?”群豪中有粗俗者,听了他这话立时窃笑私语不绝。楚梦琳笑道:“众位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江少主有个特殊癖好,他就是喜欢男人,特别是像孟掌门这样,别有阳刚之美……”孟安英怒道:“你一个年轻姑娘家,红口白牙的乱讲,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不怕脏了嘴巴?”楚梦琳吐吐舌头,笑道:“我是魔教妖女,你还指望我说得出什么好话?”江冽尘抬手止言,又道:“孟掌门,我知道你借着传授剑法之机,偷学了我教秘笈,你也不用变着活计暗示我。你徒儿很有几根硬骨头,外人要相借一阅,他是宁死不从,但因你是他师父,哄得他夹着尾巴给你双手献上。你为了骗得实诚,也确是拣了些高招教他,待将这走卒摆布已毕,遂担心覆水难收,秘笈不得在身边放着安稳,他年纪比你轻,资质又比你佳,常此续修,造诣超过了你,将来必为绊脚石。所谓众口铄金,你是想让他给口水淹死,我帮了你这大忙,你怎么感谢我?”楚梦琳插话道:“李大哥,他是在破坏你们师徒之情,你可别信。你师父要是贪图秘笈,大可自己抄录一份,干么非留着原本不可?”
江冽尘道:“不闻上远流传典籍,版本各异者众,皆乃因翻抄时难以俱袭原貌之故。修习武功容不得半分差池,轻则威力全无,重则自取灭亡。若耗时费心,徒为冒险之赌,孟掌门岂会同你一般有……没脑子么?”楚梦琳听他话说了半途,忽然顿住,语句又衔接生硬,转念一想,突然满脸通红,怒骂道:“好不要脸,你……你……原来想说什么?”江冽尘自知失言,只装做没听见,复向孟安英道:“你以为依着图谱苦学几天,便能精通我教武功了?那不妨来试一试,我就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你发招攻过来,也看看你的进展如何。”楚梦琳道:“小心了,他只说不闪不避,没说不还手,这是想钻空子呢!”孟安英本就怒塞胸臆,听了楚梦琳的提醒却是更恼,心道:“不动也不还手,那和稻草人有什么分别?简直是当众辱我,打赢了也抬不起头来。”李亦杰以拳擂地,叫道:“住口,住口!我从小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全蒙师父抚养长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师父!”江冽尘道:“你怕听,因为你连真相都不敢面对。我可以不说,事实难道就掩饰得过?凡为师者,盖授业,传道,解惑矣。我教你看清这世间阴暗,算不算你半个师父?”李亦杰喉咙干涩不语,楚梦琳坏笑道:“你就爱咬文嚼字。卖弄学问是不是?哼,我也会抛书袋啊,有道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要当李大哥师父,那也当属其中的‘不善者’。”楚梦琳不断胡搅蛮缠,只因她说得有趣,群豪中倒也无人喝止.江冽尘无奈,仍装做没听见,李亦杰正色道:“师父要我的性命,随时取去便是,要秘笈,我更不会私自留下一纸半张。你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江冽尘道:“李兄,你这样就是死,也只能算个糊涂鬼,咱们认得时日也不短了,你该清楚涉及原则人格,我不会胡咤编造冤枉他人。”李亦杰声音嘶哑的道:“我不认得你……不,我只认得你是杀害韵儿全家的仇人,杀人偿命,我要杀尽你祭影教!”孟安英听他说得惨烈,众人目光中又隐有同情之色,才道:“亦杰,你起来罢。”
江冽尘冷笑道:“江湖中每日流血仇杀,死伤者难以计数,都由你来管?有些人谦恭有礼,与人为善,仍有死于非命,同亦或屠戮无数,尚可坐享其成,世间本没公道可言,你只生活在自己虚构的正义中,想替天行道,凭你也配?照你说,刑场执法的刽子手,也都该死?”
李亦杰给他说给晕头转向,哑口无言,这论调全然破坏了他心中信仰,但要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讷讷道:“那不一样,他们是职责所在……杀的也都是些该死之人。”江冽尘道:“我也并非突感无聊,便到无影山庄杀人解闷,同为奉教主之命。诚然,彼非君也,但皇帝又怎样?他打下江山之时,铁蹄踏遍四方,百姓受难,登基后惩罚臣下一人之罪,便是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冤假错案得平凡者能有几何?我告诉你,若以顺应天理,谁都没资格论决他人生死,唯有你想不想杀,没有该不该死。为了报复杀人,已是入了魔障,佛门中讲究的正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另外……”他本是说得意气风发,忽然语气一转,道:“对于沈世韵,我劝你最好不要抱有太大幻想。”
陆黔此时虽然失势,却仍全神留心着他们相辩,待听到沈世韵之名,脑中立时闪过在沉香院中曾所耳闻的“韵妃娘娘”,二指探进衣袋,捏住一张薄纸边角,确认那如花夫人拼死保住的卖身契仍好端端在袋中,抒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道:“李亦杰,韵姑娘的一样东西在我这里,你想不想要?”李亦杰自己觉得沈世韵是天下第一美女,将她敬若神明,只道旁人也均必心生爱慕,又见陆黔笑嘻嘻的极不正经,以为他说得是轻薄之言,怒道:“你胡说八道,你怎会有她的东西?”陆黔笑道:“这东西份量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不过是能让她从云端坠入地狱罢了。”想再说几句话扰乱其心神,平地里一声鼓起,一群清兵手执□□,列为一字长队蜿蜒奔行,并独有一排小分队击鼓呐喊,以壮声威。领头几人衣着显贵,赫然是宫中高人一等的御前侍卫,轻易鲜有出动,骑了披甲战马,片刻便已至近前,一人扬手高举,叫道:“都给我听好了,严守各处退路,休教走脱一名反贼!”众清兵齐声响应,顷刻间呈扇状散开。俞双林勃然大怒道:“这是我们中原的土地,那就是汉人的地盘,岂能容得你们在此作威作福?”又一人笃悠悠的驰到,滚鞍下马,赔笑道:“老前辈,我可也是汉人啊。”俞双林怒道:“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祖宗的台面也要给你坍尽了!”陆黔正想上前跟着仗义直言几句,挽回些名望,但一瞧那人竟是胡为,要是给他认了出来,真就糟糕至极,遮遮掩掩的混进人群中,想趁乱藏起。
本来他倘如不躲,在那将军眼中,这一群人服饰均是相差无几,并不会多加注意,但这一来却以为他心虚,喝道:“往哪里逃?“胡为忙道:“大人,贵体金重,权让卑职效劳。”这位将军是负责教导皇上练武,身份着实不低,胡为想在他面前展现身手,最好能归了他从事,脚下发力猛追,喝道:“站住了!”陆黔急中添乱,偏又绊了一个踉跄,胡为已抓住他肩头,陆黔回身左臂掩面,右臂挡架,却被胡为擒住一扭,反向压下,陆黔顿感一阵剧痛,担心脱了臼,忙挥左臂上格,胡为正要如法炮制,待看清他脸,立时放脱,哈哈大笑,道:“这不是陆兄弟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怎么,得了财宝,穿衣也讲究起来啦,我先都没瞧出来,你看到我也不喊一声?咱们在道上混的,没你这么不仗义的啊,自己闷声大发财,忘了许给兄弟的好处不是?”
陆黔中途几次乱打手势制止,胡为还当他是表达亲热,也重重拍着他双肩,陆黔急得要跳脚,恨不得拿拳头去塞他嘴巴,孟安英冷笑道:“陆掌门交友也真广阔,认得清兵头子,你们争讨分赃不均,最好另换个清静地方。”陆黔道:“孟师兄,我与这位……这位大哥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有什么财宝。”胡为怒道:“小子,你想赖账?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脸面不要,真闹得我喊出当日在场弟兄,撕破了脸面,也没个好收场。”陆黔道:“你去问我师伯和如花夫人啊,我也是个冤大头,白唱了一腔红脸,到头来连财宝的影儿都没见着。”胡为双手抱臂冷笑道:“你不是没见过我么?又跟我说什么师伯什么如花夫人,我哪知道你们有什么事?”先前那将军等得不耐,叫道:“胡为,你叽里呱啦说些什么?他到底是不是咱们要找的要犯?”胡为瞪了陆黔一眼,道:“咱们的账先改日再算。”接着朝天一拱手,道:“我等遵皇上旨意,前来捉拿祭影魔教乱党,不相关者一律不得干涉,否则判你们一个‘聚众闹事,图谋造反’之罪收监!”
群雄中如炸开了锅一般,议论纷纷道:“这些清兵有顺风耳不成?江少主刚刚说了些犯上作乱的言语,片刻工夫就都知道了?我还觉他说得挺对哩!”“你懂什么?哪来的顺风耳?那是传说中的宝物‘万里独行靴’”“早就听闻祭影教与满清朝廷狼狈为奸,果然不假。”楚梦琳这些日子一直做着早日解决断魂泪迷题,便可与多铎成亲的美梦,一时给这突然□□击得懵了,又听有人质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尖声叫道:“你们都是睁眼瞎不成?他……他都说了是来抓我们的……”俞双林冷笑道:“那是你们的疑兵之计!武林中谁没听说过祭影教相助清军攻破潼关,这样的好狗到哪里找去?”江冽尘不怒反笑道:“俞长老,你觉悟不浅,还懂得‘疑兵之计’,战场上怎未见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要找良犬不难,我看丐帮中就有不少。这‘打狗棒法’么,既是看家本领,也是你们家法了。”
打狗棒法名满江湖,全场诸人听了他如此解释,暗暗发笑。江冽尘既忖定能全身安退,也就不慌不忙,眼瞥着通智道:“喂,那边的,通禅大师的师弟,你将断魂泪图纸交出来,带了你的人逃罢。”通智大师明知他是有意戏耍自己,却不愿失了得道高僧身价,心平气和的道:“老衲法名通智。”江冽尘冷哼道:“谁来理你什么通智还是通驴,让你依附于通禅大师名下,已经抬举了你,少再不识好歹.图纸为技高者得,你们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娃娃盟主为情所困,他也打不过我,你指望错了人。”通智已是忍无可忍,愤然道:“便是你武功天下第一,想要老衲为你强权所屈,却也是万万不能。”江冽尘淡笑道:“我天下第一?嗯,说得好啊,你又算得第几?”通智道:“武功深浅高低,分秒间皆有万变,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敢妄自作排。”江冽尘道:“那就好办了,同你道理讲不通,也只有动武,通驴大师,得罪了。”身形迅如雷电光影,一步便欺近通智身前,右手五指成钩,径抓他膻中要穴。通智袍袖起处兜住他手臂,怒道:“通智!”江冽尘冷嘲道:“佛门中人四大皆空,俗世虚名同为一执,你于此尚参不透,看不破,深陷其中,还谈什么佛法?”右臂翻转与其缠绕,左手从缝隙间穿出,按住通智小腹,内力吐出,通智身有修习多年的易筋经护体,这是少林寺中素不外传的内功,总算未为震伤肺腑,但袈裟却已被他阴寒指力划出了一道口子,急起双袖迎上,二掌相交,均是心下赞叹一声。
楚梦琳盼着通智得胜,在旁叫道:“老和尚,你只需打赢了,保住图纸,便还是人人敬仰的通智大师,否则他身经百战,未尝一败,你输了可就不配再做他,和随处一名扫地僧无异。”江冽尘双臂交错进击,仍是镇定自若的道:“开什么玩笑,哪有人一生下来便先自带了名号?各人仅作为独一生命存之于世,名望但凭正当言行所获,即敬亦是你人品武功。”楚梦琳道:“名望名望,总以‘名’字当先,一旦说起通智大师,人们就知道那是指代你。若是失了名号,那你是谁?谁又是你?现下作战的是个灵体还是无意识的躯壳?是阿猫阿狗还是张三李四,又有什么分别?”通智暗叫惭愧:“枉我读了一辈子的经书,临到老来,对这小姑娘古里古怪的问题竟连一句也解答不出。”心既乱了,出手也立显迟缓。俞双林见通智面显迷惑之色,忙提醒道:“通智大师,这两个魔教妖人一搭一唱,旨在引你分心!”
楚梦琳顿足大骂道:“呸,去死,自作聪明的才是笨蛋,不许你将我跟这小子牵扯在一起,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巴不得他栽大跟头……通智大师,小心了,他要凝指点你腰椎‘肾俞穴’,你快侧退半步,斜掌推他左肩,他必回招自保,内力自‘涌泉穴’而上,贯于双臂间,彼时下盘空虚,你可先由膝横扫,再挥拳打他面门……”江冽尘与人交手时所用招式她早已记得烂熟于心,曾潜心思索破解之法,此刻竟不住口的出言指点起通智来,似这般任性使气,帮着敌人对付同伴的,或当数楚梦琳为第一人。通智对战谨慎,初时不敢轻信,但过了几招,果觉其所说分毫不差。江冽尘虽不会因此而落于下风,但每一式均给她抢先叫破,便难免缚手缚脚。陆黔与孟安英凝神观看,在脑内与秘笈中所绘图形参照,而看得断断续续,真说不出的难受,当下竟异口同声,一个劝道:“楚姑娘,你别闹了。”一个怒道:“小妖女,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说罢对视一眼,又是齐齐干咳一声,将视线转开。
江冽尘久战不胜,不由也生出几分烦躁,瞧着清兵虎视眈眈,楚梦琳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头忽然掠过一层阴云,足跟贴着地面向后滑出几步,挑眉道:“梦琳,你未来夫君眼前或许仗义,焉知不会卸磨杀驴,你犯不着心胸狭窄,为了争功,就做得这般阴损。”楚梦琳如何听不出他话里带刺,怒道:“你说的还是人话不是?一直是你在挤兑人家,他可没哪里对不住你!你会怀疑他,就不会怀疑沈世韵么?她既能找人灭了沉香院,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堂堂的韵妃娘娘,调派几个虾兵蟹将,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正说得义愤填膺,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扣住,扭转了过去,方要叫痛,却见李亦杰站在身前,目中如要喷出火来,一字字的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南宫雪自纷乱起时便被挡在人群外,此时奋力挤出,见李亦杰满脸关切焦急,自己受伤性命垂危之际,也未见到他这等神情,而此时不过是有了沈世韵消息,竟令得如此。双脚木立在原地,如有千斤重担,再也迈不开步。楚梦琳瞥见南宫雪眉眼含愁,只是深为她不值,也抬眼直视着李亦杰,振振有词道:“我说就说啊,其实早该让你知道,你一直爱错了人!沈世韵哪里好?不过是空有一副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经过沉香院一番□□,会弹唱几首伤春悲秋的小曲儿,就凭借色相惑帝,进宫当了皇妃。她跟你待了那么久,可曾吐露过半分爱意?但第一次见到皇上,听到有利可图,欢喜得连矜持也不扮了,当场随了他去……”李亦杰脑中“嗡”的一响,仿佛天地都在眼前旋转,颤声问道:“那是几时之事?”楚梦琳道:“就是我们分手当夜。李大哥,你该醒醒了,她不过就是个贪图荣华富贵,朝三暮四、水性扬花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对她的付出!你应该好好珍惜雪儿姐姐,她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啪”的一声,楚梦琳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李亦杰这几日间连遭大变,师父无情,兄弟无义,虽知与沈世韵结合希望渺茫,心中却总存了念想,如今却是彻底破灭,满腔柔情蜜意霎时化为一场梦幻泡影,但觉世上一切都是荒唐,追求任何东西都是可笑,不论名誉地位,荣华富贵,红粉枯骨,到头来尽是过眼烟云。想要纵声大笑,却又想放声大哭,喉头如梗了个硬块,吐不出又咽不下,神志不清,然听到楚梦琳指责沈世韵是“贪慕荣华,水性扬花”,仍是下意识的抬手便打。一掌后仍觉余愤难平,扬腕又想再打,江冽尘抬手一格,道:“李兄,你不觉得有些话挺有道理么?她将自己骂得也够了,你不用再打。”楚梦琳奇道:“你是什么意思?”江冽尘道:“你所说正该原封奉还。有何规矩日久必定生情?你与殒堂主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后为骗断魂泪对豫亲王投怀送抱,弄假成真。沈世韵想我给她全家陪葬,为揽权而嫁了皇上,无非是攀得比你高些。”楚梦琳恼道:“那不一样,我是动了真感情才要嫁他……我当然知道殒堂主待我很好,很照顾我,可我向来当他亲哥哥一般,只有兄妹之情,殊无男女之爱,即便再感激,我也不会嫁他。这是两码事,怎可混为一谈?”江冽尘道:“只你一人会动感情么?沈世韵就不能真心喜欢皇上了?那美玉顽石,世人各有所爱。”李亦杰突然喝道:“江冽尘,你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造的孽,韵儿现在还是无影山庄的大小姐。皇上与我是云泥之别,当然他为美玉,我是顽石,还有什么好说?韵儿是金枝玉叶,难道让她跟着我这穷小子过活?她有了好归宿,我代她欢喜,我祝福她!可是,可是……”嘴里说着狠话,身子却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楚梦琳吓得忙叫:“雪儿姐姐,你快来看看李大哥!他……他这样子不对劲啊……”南宫雪冷冷的道:“不用了,随他去罢,要是他过不了这一关,但凡遇到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永远都只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江冽尘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他生就如此呢?”南宫雪本是面上淡然,不露半分喜怒之色,此刻却也微微动容,问道:“你说什么?”江冽尘道:“得不到他的爱,并非你的过错。他一向怯懦怕事,需要的是伴侣待其体贴宽慰,柔情似水,才会倾心于沈世韵温婉娴淑。你虽独立坚强,但不时给他当头棒喝,警醒对错,只适于做良师益友,难为佳偶。”
南宫雪默然不语,心直如撕裂一样的痛。她常苦苦思索与李亦杰咫尺天涯,究竟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而真相从未如此刻般明朗,却也从无如此刻般痛不欲生。幽幽的叹了口气,哀声道:“或许你说的对。呵,江少主,你真是事事精通。但我绝不会为迎合师兄而委屈求全,虚伪的假扮小鸟依人,我做不到,我也变不成沈世韵!”江冽尘冷笑道:“废话,你要还有些自知之明,就别去东施效颦,沈世韵也是你能扮得出?这等奇才是世间罕见,不是如你们所想徒具美貌,中看不中用的寻常女子。既有闺阁小儿女的多才多艺,才貌双全,亦似江湖中人志存高远,自入宫以来,协助皇上广施仁政,将这纷乱格局整治得国泰民安,难道仅是贪图享乐?更深谙‘顺者昌,逆者亡’,应狠即狠,当机立断灭了沉香院,永绝后患。遂拨银两款项兴建私塾,筹办科举诸事。倘有高官企图越级涉政,她也均能一一识破,摆平得干净利落,不与皇上添扰,宫内人人敬服。这些事换作是你,办得到么?”南宫雪听得一愣一愣,却又调皮的眨眨眼,笑道:“怎么,你是在夸她?啊哟,我没听错罢?原来你除毒舌之外,也会夸人?”武林中众多享誉已久的成名前辈均经他冷嘲热讽,但听其言下却似确然对韵妃娘娘颇为欣赏,也真想见识见识。江冽尘道:“是又如何?我据实而论,纵观天下,也惟有她如此识大体,善谋略,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她的一举一动,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以为躲在深宫中就没事了?”南宫雪苦笑道:“照你所说,沈小姐真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不是她配不上师兄,倒是我师兄配不上她。”
胡为带头拍起了巴掌,上前几步,拱手作揖,笑道:“江少主说得精彩,小人真是今日才懂得了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怪不得韵妃娘娘吩咐对您‘特别优待’。您与娘娘既是英雄惜英雄,何不到吟雪宫坐坐?促膝长谈,一笑泯恩仇,到时娘娘开心了,皇上龙颜大悦,赏小人升官发财,也给您封个王爷当当,咱们岂不是各全其美?江少主,您是想骑马呢,还是给您找辆骡车?反正您只消吩咐下来,说一小人从一,说二小人从二,无有不遵。”他搓着双手,上身前倾,神情满是讨好之色。这哪里是押解囚犯,倒反是以座上宾礼节相邀。江冽尘未置可否,唇角微扬,淡淡一笑,胡为也忙咧开嘴笑得更欢。江冽尘道:“是她在求我见她,只派个跑腿传话的,有失诚意。另外要不要见,主权在我,何时闲来无事,就顺路去瞧瞧,消遣须臾,也可使得。”
胡为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腰板挺直,搓手的动作也改为将指关节扳得咔咔作响,干巴巴的道:“江少主,你也别忒将自己当个人物,说话不能客气些?韵妃娘娘是什么身份,她开恩接见,这是无上的尊荣,你就该感激涕零,俯地叩谢。我们现在对你宽厚,是娘娘要亲手了结你这死敌,不想让你给人胡乱杀了。自己好好掂量清楚。”楚梦琳心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哼了一声道:“沈世韵是什么身份了?她在窑子里做歌伎之时,抚琴唱曲,任人可听。你看不起她旧日讨生活混饭吃的营生?富商豪贾只要给足了银两,她也均给足面子,让她做什么都没问题。江少主,哦?只是那些相貌平平的王孙公子同她一来二往,相安无事。你是怎么惹得这痴情怨女千里追杀啊?啧啧……”突然心有余悸,悄悄向李亦杰看了一眼,他倒并无何反应,这才放下了心。胡为怒道:“大胆!”楚梦琳故作惧怯,道:“我可不敢跟你比大胆,韵妃娘娘让你将沉香院的姑娘杀得一个不留,你却抗旨不遵,私放院中的名花魁,该当何罪?”
一旁那将军面色一沉,冷冷的道:“胡为,这是怎么回事?”胡为额上沁出汗珠,总不能实说韵妃娘娘便是昔时沉香院头牌,陪着笑道:“卑职胆大包天,看那姑娘有些姿色,就将她金屋藏娇,欲纳其为妾,卑职回京后,担保立即将她宰了。”那将军冷笑道:“美人又不是牲畜,那不是暴殓天物?听说你新近才讨了个老婆,本大人垂涎已久,娘娘却将她配给了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罢,你把她献给我,我不在娘娘面前饶舌。”
胡为率人出力灭沉香院,沈世韵赏其有功,又冀其此后办事愈发卖力些,便作主将一名官宦之女下嫁与他,那女子生得标致,胡为生恐唐突了佳人,始终相敬如宾,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的。而如今竟先便宜了那将军,赔了夫人又折兵,苦又别无他途,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憋了满肚子窝囊气,抽出长刀在楚梦琳鼻间虚晃,作势欲劈,忽听得东首树梢有人格格娇笑道:“你杀呀,楚姑娘就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们这里可也有人要生气的。既是你胆子特别大,不怕身首异处,这一刀尽管砍下去,到时不论任务完成与否,反正是没机会活着回去复命了。”这声音如银铃微荡,众人齐向声音来处望去,那说话之人何时藏匿在旁,事前竟全没一人稍有觉察。若说是早就伏在树顶,内功高深如通智、孟安英者也应得辩出呼吸之声,听她说话语气,又显是祭影教一党的强援。只见天边斜垂下两条绸带,那是极轻柔之物,却在劲风中仍能拉得笔直,一条绯红妖艳,一条银灰冷冽,一对容貌俊俏的少年男女足尖分踏两侧,轻盈走下。这一幕本是绝美脱尘,有如仙子下界般超俗,但群雄一认出那二人正是素以狠辣无情著称,江湖闻之色变的五仙教教主纪浅念及“残煞星”暗夜殒,乃唯感诡异而已。
暗夜殒双足触地,随手收了绸带,快步向前,走到胡为身后未止,二话不说,提起他后领向外掷出,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力道之大,摔得他身子正砸在那将军胸前,撞得一齐滚下马,那将军大怒,正欲破口大骂,提起的马鞭却兜转来将头颈缠在一起,二人均忙去扯,忙中添乱,互相妨碍,口中唔唔连声。楚梦琳拍手笑道:“摔得好,摔得妙哇,殒哥哥,回去后你要教我!”暗夜殒虽想答复她,但拘于身份,也只有先向江冽尘躬身道:“少主,属下救驾来迟,请少主恕罪。”江冽尘微笑道:“殒堂主,此为事出有因,你代我受苦,赏犹不及,何罪之有。但你更担心的该是你的小姐罢?”暗夜殒获准,忙扶住楚梦琳,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道:“小姐,你没事罢?”楚梦琳想到自己表面虽与江冽尘齐名,但在教中却早已给划分了等阶,如今谁对江冽尘恭谨,就是跟自己作对,别开头,嗔道:“我死了,早就给你们气死啦!”暗夜殒慌道:“你怎么会死?谁敢害你,除非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纪浅念衣衫展开,裙裾飞扬,如旷野中独放之异卉,又如一只花蝴蝶般翩翩舞到江冽尘身前,绸带在他眼前轻拂,两条手臂自他颈后绕过,勾住他双肩,柔声道:“韵妃娘娘有皇上疼爱就已够啦,你是我的,我不要你见其他女人。”江冽尘冷冷的道:“别碰我,放手。”纪浅念牙齿咬住下唇,轻轻摩擦,又道:“你看人家陨星郎多关心楚姑娘,你没事时,也该同我多亲近亲近。”江冽尘向可泰山崩于前而神色自若,千军万马中游刃有余,唯独一碰到纪浅念,对她似火般热情无可奈何,数次明示暗拒,总是没法让她明白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深感头痛,费力地将她从身上扯下,苦笑道:“殒堂主,宁可你再迟些,我绝不怪罪。”纪浅念眉间微促,环视一圈,轻笑道:“就是这些人联手要同你过不去?嗯,名门正派来得很齐嘛,我怎地都不知道你们已和朝廷要好起来了?是我消息太过闭塞还是怎么着?”俞双林怒道:“联你奶奶的手!我们和清朝廷桥归桥,路归路,你只能怪魔教树敌太众!”纪浅念轻抚着辫梢,满不在乎的笑道:“老前辈,你这么凶霸霸的干什么?我又不是给吓大的。”胡为好不容易才将鞭子解开,屁股上又挨那将军泄愤踢了一脚,装出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走上前,喝道:“小姑娘……”官帽却突然滑下,将眼睛也遮住了半边。纪浅念道:“姑娘便是姑娘,要你来分什么大小了?”胡为匆忙将官帽抚正,又在头顶重压了压,清清喉咙续道:“姑娘,我们是为办祭影教乱党,你还不站得离这位头等要犯远些,免受池鱼之殃。”纪浅念笑道:“我是祭影教江少主未过门的妻子,陨星郎是我们的好兄弟,五仙教早已属祭影分教,无论讲公还是论私,我也都不是外人哪。”
暗夜殒气往上冲,怒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杂碎渣滓,牛皮吹破了天,我就先来办了你!”身子一晃,离弦之箭般冲向胡为,提起扇柄砸他天灵盖,胡为尚未有所反应,后领又已被人提起,接着依样葫芦,仍将他掷出,那将军这次早有准备,挥出马鞭将他拦腰卷住,抛在地上。却是俞双林从旁抢出,以竹拐抵住暗夜殒折扇,两相对峙。江冽尘扬手打个响指,笑道:“俞长老,你倒是现学现卖,想摹仿殒堂主,总得先待成些气候,摔得如此笨拙,岂不是丢你师父的脸?”俞长老哪有功夫答话,将内力自竹拐倾注而入,缓缓提起,点向暗夜殒眉心。暗夜殒一指顶住杖尖,同以内力灌入。俞双林只感自己内力被对方寸寸逼回,忽觉他折扇向上挑起,此时竹拐上虽汇聚二人功力,相反却最是薄弱,暗夜殒想必也是看出了这一点,俞双林急转杖侧推,暗夜殒右肩一沉,引得杖到胸前,仰面避开,从下方闪出,抬左手抢过了拐杖,俞双林竟是拿捏不住,大惊,这竹拐与自己相伴多年,早已不单以兵器论。暗夜殒脚步轻旋,将竹拐甩出,深插入土不倒,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展开,摇动中发丝在耳侧起伏,冷笑道:“紧张什么?我连打狗棒也不稀罕,还会要你这破竹棍?”
俞双林颤巍巍的扶住竹拐,语速极慢的道:“你果然就是那‘残煞星’暗夜殒,很好,很好,我正要找你,你自己送上门来,好极了!”接着抬起一根手指,沉声道:“这个人,交给我!”杖端突然隐现裂纹,向下扩散,紧接着便清脆爆响,裂为两截。不知者还倒他是难抑愤怒,发火震断了拐杖。众人见他意志坚定,也就不敢再上前相助。暗夜殒满脸压恶,不屑道:“干什么?莫名其妙。”俞双林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此人一口吃了,恨恨的道:“本帮多少兄弟丧生在你手底,连彭长老也未能幸免,你现来装什么傻,充什么愣?”暗夜殒傲然道:“彭长老?谁啊?不认得,路边四面乱窜的臭叫化子,我看了就心烦。”纪浅念笑道:“陨星郎,你这么说可就显得不够大方了,叫化子要不是屋里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出来行乞,手头偶有富余,也该慷慨解囊,稍施薄济。”俞双林怒道:“小魔头休得张狂!今日我就叫你对得起你的名字!”纪浅念道:“他怎么对不起了?‘陨星郎’这名字是我取的,你敢说不好听?我就奇了,俞长老,你想跟陨星郎动武,手里何必握了只蜈蚣?它就是脚再多,也生不到你的腿上,帮不得你逃之夭夭啊。”俞长老不懂这妖女说什么疯话,蓦觉手心一阵毛茸茸的异样,摊掌平视,掌心果然是一只仍在蠕动的大蜈蚣,上身一半绿一半黑,尾部又呈深紫。历来色彩鲜艳之物毒性最强,而这种蜈蚣见所未见,毛骨悚然,又没利器及时砍断手掌。围观的都担心那蜈蚣爬到自己身上,散乱一团。楚梦琳“呀!”的一声惊呼,躲在暗夜殒身后,拉起他衣袖遮住双眼,叫着:“好恶心!”纪浅念不悦道:“乱说什么?这是本教‘五仙’之一,比你好看多了,真是丑女善妒。”江冽尘道:“你要是让殒堂主爱上这只蜈蚣,那真有些难度。”纪浅念见自己的话终于得到江冽尘回应,笑得合不拢嘴,袖中放出一股红烟,瞬间扩散,弥漫了整个武台,压低声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撤!”
好一会儿烟雾才终于扑没,场上已不见祭影教诸人影踪。胡为颤声道:“大……大人,他们跑了!”那将军怒道:“半点不顶用的东西,如此不济事,还不快追?”胡为连声答应,随那将军率着清兵也走得干净。正派群雄面面相窥,绝焰先请示道:“盟主?”陆黔道:“且不忙叫,李师侄是否我等盟主,尚有待考量。”绝焰看李亦杰已是物我两忘,对外界恍如未知未闻,连眼皮也不眨动一下,便转向通智道:“通智大师,接下来是同去追敌,还是再作计议?”
通智半闭着双眼,大拇指缓缓拨动念珠,仰头叹道:“这群官兵实是欺人太甚,祭影教又狼子野心,设此毒计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内忧外患并扰,百姓何时方能安享太平?阿弥陀佛!”陆黔道:“我佛慈悲。那是在场每位豪杰心愿,英雄男儿学武不就是为有朝一日报国尽忠,一展宏图?通智大师,您若真想救黎民于水火,现就有一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但看您是否甘愿舍小利而全大义。”通智道:“陆掌门扣的好大一顶冠冕,老衲假使处理不当,只怕要背上个千古骂名了。”陆黔暗喜,道:“人所共知,残影剑、断魂泪为武林至宝,却不知如何发挥其功用。晚辈斗胆请大师取出图纸,公诸于众,大伙儿同心献策,其效利可断金,何愁谜题不解。”
英雄大会比武落败的,人人心有不甘,均想一睹图纸真貌,此刻都欢叫起来:“是啊,通智大师,拿出来开开眼!”“盟主一时半刻不清醒,我们等他,一年半载不清醒,难道也一直等下去?”“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此地这许多人的脑子,总比盟主他一个脑子好用些罢?”孟安英一声冷笑,道:“盟主之战是谁胜了?是我徒儿!图纸已归其私有,他没清醒,论嫡系沾亲带故,也是由我这做师父的代观,有你们什么事?”陆黔闻言,口中突然“嘿嘿嘿”的连声怪笑,孟安英怒道:“你笑什么?”陆黔笑得起劲,又是“哈哈哈”的大笑三声,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还假意抹了抹眼角,笑道:“好笑啊好笑,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发你的十八载春秋大梦,无耻之徒我见得多了,但要无耻到孟师兄这情状,那可真是有了一定火候,让小弟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崆峒掌门也笑道:“我说孟兄,你也确是该好好反省。连陆掌门如此武林败类,对你所为都看不过去了,无耻之尤,足可想见。你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数度变更李师侄门户,他后生晚辈,不察结交了匪类,你未引他走向正道,却忙于独善其身,不听他忏悔,说他不是你的弟子,这一忽儿又是了?你刚刚给他灌下迷魂汤,吞没他的秘笈,就逼他吐出汤药,现又贼心不死?”陆黔接口道:“好比你养了只不会打鸣的母鸡,某日突然成了金鸡,你拔下它满身毛发,将它丢到旷野中喂狼。次日闻得一名猎户得了此鸡,鸡又下了金蛋,猎户凭此发家致富,你就喜孜孜的前往抱回?”崆峒掌门忍俊不禁,幸灾乐祸道:“孟兄,你就爽爽气气搁下句痛快言语来,这李师侄到底是不是你的徒儿?”孟安英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徒儿!难道我管教弟子,处理华山分内之事,还得先向你请示过?”陆黔冷笑道:“当然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惋惜贵派收徒逐徒,如此散慢。其实也说得过去,你们要真师门严谨,尊师也不会容孟兄浑水摸鱼,捞去掌门之位。华山创派祖师立下规矩是一回事,有没有不肖徒子徒孙来守,又是另一回事。”孟安英怒道:“我在华山收亦杰为徒,他是曾行过正式拜师礼节。各派要逐弟子,均当修书一封,详列罪名,分发各派掌门知晓。即便我对你们崆峒昆仑有所成见,又岂敢对少林武当不敬?你问问通智大师、临空道长,可曾收到我的书信?请他们拿出来对证啊!”
陆黔点了点头,朗声道:“原来从孟掌门嘴里说出来的话,无非是喷喷口水,更别提掷地有声了。有此前车之鉴,奉劝各位未雨绸缪,没吃亏前,先学一次乖,往后再要与孟掌门商谈,须擎三枝高香,同他祭拜过天地,才作得准,否则尽是空口无凭。”南宫雪喜极而泣,拉着李亦杰叫道:“师兄,师父已答允准你重归师门了!你听到么?”陆黔抓住漏洞,冷笑道:“都听清楚了?‘重归’师门,哼!”崆峒掌门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方才也有不少人看到孟掌门向李师侄下跪参拜。请问孟兄是不是华山派的?同门互拜,可是要让他当掌门?”陆黔道:“不对罢?孟兄是向江少主亲封的魔教新贵下跪求饶。哎,祭影教是正教死敌,大丈夫当求站着死,也不应跪着生啊!”他连番长吁短叹,装得痛心疾首,南宫雪满拟为了李亦杰利益,姑且代他隐瞒弑师之事,但听他说话刺耳,全无悔意,忍无可忍,叫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在做,老天有眼看着。”踏前几步,道:“众位师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侄女现有个惑处,困于心,衡于虑,寝食难安,不述不快。人有生老病死,有些疾病施以针灸药石,调理将养些时日,即可痊愈。那又是何种顽疾染上后回天乏术,撒手人寰?病死之后,又该呈怎生样貌?”
崆峒掌门已逐渐听出她话里所指,定了定神,笑道:“大敌当前,南宫师侄还想着些小病小痛?”南宫雪道:“求生乃人之本能,但教能活,总还是不想死的。病如水火,侄女是想知道些防治之法。”崆峒掌门道:“你自去翻看些医书,也就懂了。”南宫雪道:“是。可假使一人久病,身怀万贯家财,仅有独子服侍。他死后,脸色痛苦,面皮紫胀,大夫说,他是被掐死的,师伯怎么看?”崆峒掌门听她问得不着边际,倒不知如何回答,陆黔抢先道:“那也不尽然,许是咳嗽不已,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窒息而亡。庸医就是些骗子,信不得。”南宫雪假作欢颜,笑道:“那我可知道啦,还有一人,身子素来硬朗,突然横死,尸身上满是血洞窟窿,有人说,他是病死的,定也不是真话喽?”
陆黔与崆峒掌门均是心虚,不敢作答,俞双林冷哼道:“你说的这也不是庸医,便是个半点不通医理的傻子,也不会瞧不出其中差别。分明跟命案大有关联,不是亲手杀的,也是在为真凶遮掩。”众人再是迟钝,也不会听不出来,想到昆仑前掌门何征贤“患急病暴毙”,因次日急于推选盟主,也并未详察,此次场上目光都向陆黔看去。陆黔勉力镇定,陪笑着将话题岔开道:“好汉不死于刀剑下,难道还死在病榻之前?咳,咱们可给南宫师侄搅得本末倒置了,通智大师……大师?”通智脸色灰白,几分钟内犹如苍老了十岁,众人担心他被暗中埋伏的敌人偷袭,各按兵器戒备。陆黔见四面并无异样,装着上前搀扶通智,却将手揣入他袈裟中摸索,忽感一阵强大吸力,手掌牢牢粘在了他身上,慌忙抬头,通智也正低眼俯视着他,道:“陆掌门,别再白忙活了,那图纸并不在我身上。”
陆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大师,这……”通智道:“理无专在,你能说会道,场面话讲得深入人心,我绝无私藏之意。可迷雾中推推搡搡,乱作一团,不慎遗失了图纸,老衲愧对众位英雄,愧对方丈师兄!”向旁让出一步,吸力消失,陆黔又将手活动几下,盯着通智双眼,想从中找出些破绽,半晌才道:“大师勿怪晚辈说话不好听,你六根不清,执之为誉,过不了的却是一个‘贪’关。我推介你去赌坊长些见识,就该懂得将宝全押在一户庄家头上,弄得不好,满盘皆输,连老本也要赔进去。”通智怒道:“老衲奉方丈师兄之意,携图纸自少林寺不远万里而来,路途遥远,真有心想看,早就能看了!”陆黔道:“动于念,弗如发乎行,你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不错,你看熟后,就将图纸毁去,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定得保性命无虞。”通智怒道:“推举武林盟主是师兄所提,此非鸿门会,让你们自相残杀,对我有什么好处?”陆黔道:“谁知道呢?有些人就是以‘损人不利己’为乐,全然不可理喻。多半你看着我们这许多大英雄傻兮兮的拼斗,争夺傀儡盟主,觉得挺有趣。”通智道:“你说话是要负点责任!老实说,先前我还在犹豫盟主之位归属,如今我只庆幸,我所立的是李师侄而不是你!我还叫你一声陆掌门,你根本就是个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小人!”
陆黔笑道:“‘戒嗔,戒怒’,留神来。李亦杰一蹶不振,盟主形同虚设……”一个声音从容应道:“谁说我一蹶不振了?”李亦杰神色淡定,慢慢走到场中央,施了一礼,道:“在下受儿女情长所左,激动失控,担扰众位前辈,多劳挂怀,现此谢过恳谅。”声音极是诚挚。一直未曾有言的临空道长微笑道:“脑内积重太多,谁都难免惑了神识,经常整理纷乱思绪,是个有益的习惯。李师侄可已顿悟了?”李亦杰默想片刻,双眼放出喜悦光彩,道:“是!”陆黔阴阳怪气的道:“李师侄,陶醉先不急于一时,你这群失了主心骨的属下,还都在等着你发号施令哪。我就洗耳恭听,你浴火重生后突发的经天纬地之才,顿悟出了什么高明决策。”李亦杰不理他挑衅,正色道:“当一天的盟主,也要尽一天的责任。在下非霸权者,但也绝不是与敌兵临城下,尚无动于衷,坐视不理的懦夫。图纸怎样被抢走,我们就怎样抢回来。依我所想,派大批主力前去扑杀祭影教妖人。对方人数虽寡,却均是武功高强,势力广大,跺跺脚也能威震四方的人物。各位牢记了,没有一条性命生来低贱,同等金贵。我想看到大伙儿英姿勃发,却不愿见奋不顾身,舍生取义者。如果你们给我这个盟主面子,多少人去了,就要多少人毫发无损的回来。”
崆峒掌门道:“妇人之仁!古来有征战即有牺牲,哪个建功立业的霸主手下不曾损一兵一卒?‘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听说过没有?”李亦杰道:“我所指是尽量减少无谓的伤亡!明知不敌必死,仍要上前去挨刀子,逞匹夫之勇,赢得身后之名,是为愚忠!前人诗句,你只记住了后半截?”陆黔冷笑道:“杀身成仁,岂非向为你最热衷的?怎么,现在又不想了?那好,李‘人杰’,听你话意是不准备跟我们一起去的,你要做什么?”李亦杰道:“我率小队人马,去追官兵。”南宫雪与绝焰对望一眼,明白李亦杰最大的心结仍未完全打开。陆黔冷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没做人杰,简直是去当活神仙。我说盟主大人……”李亦杰冷冷的道:“陆掌门有异议?没人跟你商量征询,我的话就是命令!你去不去?”陆黔见一直为自己踩在脚底的李亦杰忽然硬气起来,倒先矮了一截,笑道:“去,去。”南宫雪道:“师兄,我随你同去。”李亦杰道:“不用,你跟着师父。”又觉自己语气太过严厉,温言道:“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来,师妹,笑一笑给我看。”南宫雪泪眼婆娑,仍是勉强挤出个笑容。陆黔想拍拍南宫雪的背,劝慰她几句,但又不敢,满腔怨忿,也只能一挥手,喝道:“昆仑派的,走!”一路上弟子话前若没带敬语,多了一句嘴,便狠狠斥骂责打,又恶意歪解众人言语找茬,昆仑弟子都是与陆黔同门多年的师兄弟,详知其为人,早看不惯他在长辈面前各处曲意逢迎,装得尊师守礼,循规蹈矩,到了没人知晓处就行为乖张,欺软怕硬。暗中都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此前纪浅念放出烟雾制造混乱,又为防楚梦琳吵闹滋事,先行出手将其击晕,随江冽尘与暗夜殒趁际逃脱。余人目不能视,只顾着拉扯身侧同门。四人一离开论剑林,在山谷僻壤中行路安然,但到了城镇中,各道行者熙熙攘攘,街头巷尾也贴满了刑部颁发缉拿乱党公文,以及官府出示画像,据闻为宫内韵妃娘娘亲笔所绘,连纪浅念也看得禁不住赞道:“画得好,真是妙笔丹青。江少主,咱们不如就去拜会她,讨一幅二人画像,我拿回去裱在墙上,看了也赏心悦目。”江冽尘与暗夜殒俱是不喜多话,权衡少顷,到了一处门庭冷落的客栈。堂内客人寥寥可数,掌柜的满面菜色,伏在算盘上打着瞌睡,手中执了只毛笔,账本摊在一旁,想是反陈不佳。纪浅念曲指在案上叩了叩,叫道:“店家?店家!”那掌柜眼睛张开一条缝,见几人着衣华丽,忙一骨碌爬起,以大主顾之礼招呼,笑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纪浅念见他左脸一排算盘印痕,右脸沾了几点墨迹,忍住笑道:“住店。给我们来一间上房。”那掌柜的以为他们男女各半,定是两对情侣来此偷欢,一时瞠目结舌道:“只要一间?那怎么够?那不是互相碍事?”纪浅念笑道:“也有你这样开客店的,来嫌客人碍事。”那掌柜的笑道:“非也,客人是衣食父母,生意只有嫌少,岂有嫌多的道理?”伸出两根手指头摇晃着道:“两间!我给你们折价开两间如何?其内可是窗明几净,榻宽褥软,最妙的是墙壁均以特殊材质所制,声音全透不出……”暗夜殒抬手扼住他咽喉,怒道:“说了一间便是一间,啰啰嗦嗦留遗言不成?你再说一句废话,我拆了你的店!”小二刚从野外捉了蛐蛐回来,见此情景忙上前劝道:“客官息怒!小人这就带你们过去,请跟我来!”引路上楼,推开房门,向内一摊手道:“客官请。”摆头时又“咦”了一声,摸着下巴,道:“几位好生面熟啊!”
纪浅念笑道:“敢情你店里全是生面孔,不兴有回头客?”那小二沉吟道:“不,小人有个毛病,心里不能装事,有不明白的非得立马想明白不可。”纪浅念笑道:“实在不行,你就当我们是小时候村东头跟你一起玩泥巴的小三小四。”那小二的道:“不对,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向楚梦琳多看了两眼,道:“这姑娘怎么昏迷不醒?没事罢?要不要请个大夫?我晓得城北就住着一个郎中,人称‘赛华佗’,药到病除……”纪浅念道:“你就是医道世家,也不用来说给我听。昏迷的当然不醒,话恁的繁,多说两个字也是好的?”江冽尘不耐道:“你废话也不少,跟个穷堂倌攀亲戚。”径自同暗夜殒走入,纪浅念向那小二做个抱歉笑容,眼里却满是嘲讽。那小二压下火气,问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二字还没出口,暗夜殒已反手掩上了门,那小二幸亏收身及时,否则鼻梁也险些撞断。怒得对着门虚空挥了两拳,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下楼,脚下踏得雷响。忽然被一根突出钉子绊了一下,心中打了个突,寻思道:“这几个人古里古怪,显然来路不正。莫非是大牢里逃出来的要犯?弄个半死不活的姑娘,是杀了来店里抛尸?这可得赶紧问问掌柜的去。”想到房内关着几个亡命徒,掂起脚尖,不敢再发出大声。
纪浅念一进房便走到窗边,掀起卷叶帘,向街上眺望有无追兵到来。江冽尘在红木桌旁坐了,环着双臂闭目养神。暗夜殒抱着楚梦琳顾不得其他,将她放在榻沿,扶着她身子倚着梁柱坐好,轻轻摇晃着她肩头,唤道:“小姐?小姐……梦琳?”纪浅念失笑道:“都像你这么细水长流,要弄到猴年马月去?我都给搞糊涂了,她真是被我打昏过去的?想想有失公道,我们几个在这里提心吊胆,瞧她倒似睡得香甜。”一巴掌兜头盖脸的向楚梦琳拍下,扇得她头一歪,斜靠在暗夜殒怀里。暗夜殒惊道:“纪教主!你……”手在被单上越抓越紧,对方若不是五仙教一教之主,只怕他当即便要溅血封喉。纪浅念道:“陨星郎,你别朝我瞪眼睛啊,我还以为你想打还我呢。”说着向他抛了个媚眼。暗夜殒口中连呼了几大口气,才道:“属下只想请求纪教主,您再想打人的时候,尽管来打属下,别打……别打梦琳。”
纪浅念笑道:“你跟江少主情同手足,我怎么会打你啊?这楚姑娘以为自己是娥皇女英,早就该有人来让她清醒清醒啦。你们就是太宠着她。”江冽尘冷冷打断道:“出去。”纪浅念微怔,道:“你让我把她丢出去?那只怕有点不太安全,这丫头笨得紧,连昆仑派那个小呆子新掌门也能捉得住她……”江冽尘道:“你不笨,是以我让你出去。本教之务与你无涉。”
暗夜殒忙道:“纪教主,您别误会,少主不是那个意思,他没想赶你走,只不过不想连累你。”江冽尘半是气恼,半是无奈道:“要你来做什么和事佬?”纪浅念听江冽尘说她“不笨”,只以赞己聪明为解,满心欢喜,撒娇道:“我不怕!我要跟你们共患难!”江冽尘道:“我想待你客气些,你不买帐?现在就滚,不要让我再说一遍。”楚梦琳恰在此时醒来,迷迷糊糊的道:“大清早的,谁在那里乱吠?还让不让人家睡觉?”揉了揉眼睛,看清周遭环境,这才隐隐记起英雄大会陡生变故。感到自己卧在暗夜殒怀里,双颊飞红,忙向一旁坐起,却不慎在梁柱上撞了一下。暗夜殒轻揉着她额头,道:“江湖上一群人都在找我们,且先在这里避避风头,再回总舵向教主复命。”楚梦琳冷冷的道:“断魂泪图纸也没到手,复什么命?殒哥哥,我问你啊,这间客房的帐是谁结的?”暗夜殒道:“这是少主……”才说了四个字,楚梦琳已双手一撑下地,向门外冲去,叫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住了!我才不要寄人篱下,用他的盘缠受他的恩情!我要出去!”便忙着去拔门上横栏,江冽尘扣住她手腕,将她拉转来面向着自己,怒道:“这时候出去找死?”声音也不自觉的提高。
楚梦琳奋力甩手,势如癫狂,又踢又抓,叫道:“你松开!我就是找死!我找死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我还就不相信了,没有你们,我就活不成?我才是教主的亲生女儿,可却处处不如你这被捡来身世不明的小杂种。每次的战利品都赏赐给你,教你学最厉害的武功,让你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抢尽了我的风光,也抢走爹爹的目光和赞赏。我到底算什么!算什么啊?”江冽尘被她歇斯底里的发泄吼得脑中嗡鸣,心乱如麻,不知该骂还是该劝。楚梦琳崩溃般的贴着墙壁滑下,十指深深插入发中,凄然道:“我不求更多,我只想爹爹正眼看一看我,这过分么?”暗夜殒搀扶着她,道:“我还没说完,我指这是少主交托属下办理,祭影教的大小姐住客栈,哪里用得着付钱。”楚梦琳冷笑道:“小姐算什么?你跟我啊,不知是沾了谁的光呢。江冽尘,你睡客店都不能自食其力。白吃白喝,羞也不羞?你还有什么用?只会围着沈世韵打转……哼,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全为她美色所迷,我真想在她脸上划几道,看皇上还要不要她。”暗夜殒道:“没那回事!只要你说一声,我为你去杀沈世韵,杀皇上,杀李亦杰,杀一切你看不顺眼的人!”楚梦琳破涕为笑,道:“那说走就走,我们这就去罢?”两人说着还真的就要开门。江冽尘喝道:“都给我站住!沈世韵是我选上的对手,性命就是我的,我要她生则生,要她死她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她,别怨我不念情面。”说得斩钉截铁。楚梦琳道:“殒哥哥,别去睬他,咱们只当这疯子在说梦话。”
江冽尘道:“你也一样。不听劝诫,屡次言辱主上,我尽可以教规论惩处。”暗夜殒明白劝不动楚梦琳低头认错,又不愿见她有失,抢先道:“秉遵少主圣令。属下向您保证,不做一件伤害韵妃娘娘之事。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肉身尸骨无全,魂魄堕于黑色奈何之血,经千刹万劫刑戮,天地不容,永世不得超生。”一口气朗朗说来,楚梦琳急得连扯他衣袖,低叫:“殒哥哥,你发这么重的誓,你……你真傻!不必帮我脱罪,反正我本就没错。”纪浅念也打圆场道:“是啊,江少主,这可有点小题大做了,皇宫哪是那般好闯的,陨星郎又没有三头六臂。”江冽尘道:“纪浅念你聋了?懂不懂鹦鹉学舌?我最是信不过你,也照着发一个誓来。”纪浅念想想也是恐怖,为求息事宁人,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好啦,我不惹她,只远远的看一眼,总行了罢?”楚梦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怒道:“满意了?你就护着她好啦,你还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发誓,我不弄死她,就天打雷劈……时遭雷公唾弃。”忽然奔到窗前,轻巧翻上窗框,将手掌拢在嘴边,放声叫道:“都看过来啊!祭影教副教主在这里了!有冤的来报冤,有仇的快报仇!谁能第一个杀了他……”江冽尘虽无实名封号,身份已与副教主无异。但每次一有提及,楚梦琳总嗤之以鼻,甚而骂他想篡权判教。此时竟公开叫嚷,那是摆明了要将动静闹大。纪浅念绸带飘出,卷住她脚踝,转臂将她拉下摔在床里,怒骂:“你这个坏女人好恶毒!你不想活就自己到外面死,别害我们不得安宁。”楚梦琳耸耸肩,摊摊手,笑道:“问你未婚夫婿啊,我是想走,他不让我出去嘛。”
江冽尘转身不答,房内交相沉默未几,忽的响起一阵撞门叫骂声,楚梦琳立时神采飞扬,扮个鬼脸,笑道:“现世报应来得快。你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就看看这第一位勇士姓甚名谁。”暗夜殒提起茶壶斟满一杯,双手奉与江冽尘道:“少主,杀鸡焉用宰牛刀,交由属下摆平即是。”反掌挥掠斜削,风劲如刀,门板从中而裂。两名昆仑弟子手举长刀冲入,“杀”字刚叫了半声,暗夜殒已晃前“格喇”“格喇”两声,扭断了二人脖子。江冽尘道:“勇士一号、二号,断项折颈,好!”这是既赞暗夜殒身手,又有意取笑楚梦琳。纪浅念微笑接上道:“勇士三号、四号,掏心挖肺!陨星郎,试来瞧啊!”暗夜殒冷笑道:“枉敌来得再多,在我眼中全同死人。”昆仑弟子如今虽是想逃,却有哪个敢转身下楼,以背相向?纷纷握住刀剑护在心肺间,手腕剧烈颤抖,未及御敌,已有几柄剑自先脱落。
陆黔率领这群门人拖拉着追赶,心中曾转过了数个念头。有时盘算着暗中潜回论剑林,尽早将何征贤尸身挖出烧了,以免夜长梦多,又考虑到群雄或否尚未散尽。有时想入非非,惦记着跟随官兵,去瞧一眼韵妃娘娘芳貌,若真似传说中一般绝色,将来大可将她也收为后宫养在身边,但后位仍是立南宫雪,到时左拥右抱,使唤着楚梦琳半跪在地上给他捶腿,遐思得不亦乐乎,心情大好,到了城镇,想寻个清静处喝几大碗酒,却碰上那名店小二,神色惊惶,直嚷着见到了要犯,要往官府报案。陆黔询问之下,那小二便指点着墙上画像与他瞧。昆仑弟子正愁着没人痛打一顿,听了都涌向客栈,争着立下功劳。陆黔跟在后面,到了店内,正值弟子士气大衰,本想绕另一侧梯阶悄悄攀上,不知哪一名弟子多嘴喊了一声:“掌门来了!”陆黔刚猫下腰,听得也只好站起,摆出掌门风范,放稳了脚步上楼。向弟子沉声道:“退下。”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弟子剑也未完全拔出,奇道:“掌门?”陆黔喝道:“我说让你们退下!”觉得自己说话分量不够,不足以服众,又从怀中摸出一柄青铜短剑,那剑身古旧,打磨得极是精致,高高举起,重复道:“掌门人让你们退下!都到棺材铺去,订最上等的棺木。何师叔还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你们这群白眼狼没一个想着给他收殓尸骨,运回昆仑安葬,行几场法事超度?”在那弟子剑柄上一敲,还入鞘内。他所持是昆仑历代相传的掌门令鉴,见之如见开派祖师爷亲临,那弟子不敢违抗,应道:“是。”一群人下楼时视线仍不敢稍离暗夜殒。陆黔待廊间空下,用脚将地上横着的几名弟子尸首拨开,向暗夜殒赔着笑脸道:“殒堂主,您不认得我了?是小人,是小人啊!对,就是在潼关战场忠心耿耿的昆仑叛徒。而今时来运转,侥天之幸,当上了掌门,还不都是托了您殒堂主的鸿福?我门下那些草包您尽管杀,您随便杀,否则他们早晚也得蠢死。要是还不够,我再每日寻几个给您献上?”暗夜殒折扇一翻,抵住陆黔右胸,冷冷的道:“记得。你来做什么?”陆黔想不动声色,向旁闪开一步,那折扇却如长在了他身上一般,在空中无半分衔接缝隙。陆黔呼吸紧促,急急的道:“殒堂主,您可千万别发火,小人是专程来通风报信。丐帮那俞……俞双林不停口的骂您,他是个叫化子,粗话骂得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小人都学不出口。最后实是气不过……”暗夜殒道:“杀了?”陆黔道:“不,小人掩住了自己的耳朵,给他来个耳不闻为净。”
纪浅念在房内已听得笑出了声,暗夜殒面上全无笑意,道:“回去转告那个老不死的,想要来找我暗夜殒,先代家中妻儿老小一并置办过后事。”陆黔道:“是,是。小人一定转告,一定转告。”趁着暗夜殒收了折扇,稍有松懈,立即踏步挤入房间,屈膝下跪,挪动着膝盖蹭到江冽尘脚边,稽首道:“江少主,小人对您仰慕已久,今日有缘得见真颜,倾拜呈敬,幸何如之。实不相瞒,小人是特地赶来投诚,请求少主收我入教,小人唯您之命是从,鞠躬尽瘁,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为神教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亦不悔!”江冽尘斜了楚梦琳一眼,意指“你所谓的第三号勇士,现已到了。就是这一副德行。”楚梦琳想起第一次见到陆黔,他曾自报家门,说是被少主派来盯着她,而如今却装作初识,想来是受江冽尘教使,故意为此。咬了咬唇,忿忿的嘀咕道:“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追随者。这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也只你想养。”陆黔不悦道:“你怎么一见面就骂人?”楚梦琳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气得无以复加,转移了矛头道:“我骂你怎样?我还想把你千刀万剐!你要殉教,我给你机会啊!”搬起床首的绣花枕头,朝陆黔丢去,叫道:“殒哥哥,就是他,他欺侮我!虐待我,囚禁我,你快帮我杀了他!”暗夜殒道:“好!”陆黔知道暗夜殒一听楚梦琳的话,便即不加思考,全无理智,手中抱住了枕头,迎上暗夜殒扇端,哀求道:“殒堂主,六月飞雪哪,死囚当临法场也容得喊冤叫屈,您要听我说啊!”接着转脸向着楚梦琳喊起冤来:“楚姑娘,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弄弄清楚,到底是谁欺侮谁?这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鞍前马后,百依百顺的伺候着你,服侍你比对我师父师叔都殷勤,更早些我亲爹亲娘都差不动我。现在倒被你反咬一口?”
楚梦琳冷笑道:“说这些也不会脸红。你和你师伯同行,忽来寻我结伴,是何居心?打从一开始,就想骗我踏上黄泉。掘好了坟墓给我跳,还说没欺侮我?”陆黔道:“那你跳了没有?你死了没有?没缺胳膊没少腿,又没受什么伤。”楚梦琳道:“心疾难愈,更远甚残肢伤体。暂时没杀我,那也是要用我来给李大哥出一个大难题,阻止他当盟主。如果让你胜了,哼哼,我就该成了你扬刀立威的祭品。”陆黔辩道:“你原本就是去英雄大会,我和师伯陪着你,不过是多了两张嘴巴、四条腿,谈何胁迫?还不都是一样?”楚梦琳大声道:“不一样!你们用渔网缚我,谁敢这样羞辱我?粗麻绳捆得我身上磨破了好几处。还将我丢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闷了没有人理,万一被野兽叼走怎么办?我一个人好端端的,哪会受这些苦?还有……还有你吃包子时,宁可撑死,也不分我一个!”最后一句却是带了几分顽皮。陆黔气得几欲晕去,料不到同件事情还可作此浑解。江冽尘语气轻松的道:“琳妹,你说自己是‘将计就计,深入虎穴’,我信了,不知原来处境这般凄惨堪怜。”楚梦琳给他一句话堵得差点背过气去。纪浅念插话道:“缺心肝的小蹄子,一夜夫妻百日恩,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前几日还叫着‘黔哥哥’,叫得千娇百媚,嗲声嗲气,残花败柳之身,又来在陨星郎面前作扮冰清玉洁?”楚梦琳嚷道:“是他逼我这样叫,我若不肯,他还要打我!殒哥哥,呜……呜呜……”扯过床上被子半掩在身前,装得害怕道:“他色心色胆色行俱全,数次对我……对我……”
暗夜殒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折扇向陆黔额前刺到。江冽尘拂袖在桌上横扫,带起茶杯,罩住暗夜殒扇端。暗夜殒五指叉开,扇缘展处,将茶杯震为碎片。怒道:“少主,我答允你不杀沈世韵,但这小子胆敢冒犯了梦琳,就非死不可!”左手如钩,又抓陆黔咽喉。江冽尘提起陆黔后领,甩在一旁凳上,切住暗夜殒脉门,却仅搭摆架势,并未使出分毫内力,道:“浊者自浊,此言一听即明不实。梦琳能不爱惜自己名节,理她做甚。”踱到陆黔侧前,扬臂随意一拦,淡淡的道:“这昆仑掌门还有些用处,不得因小失大。”暗夜殒赌气道:“他能做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属下能做得比他更好!听凭您交托。”江冽尘道:“倘要你在正派中混得有头有脸,思而何如?”暗夜殒愕然惊道:“少主说这等话,莫非是怀疑属下……”江冽尘轻拍了拍他肩头,微笑道:“你想太多了。你的实力毋庸置疑,无可厚非,但碍于门派所别,无法与正派中高阶首脑推心置腹,获取有利讯息。李亦杰已无可能再为我所用,他新近当了盟主,原是最合适的人选,倒也可惜……”沉吟半晌又道:“算了,烂泥扶不上墙,不用管他。陆掌门,何老头既死,昆仑百废待兴,我就听听你的想法。”
陆黔生怕自己答错了一句话,反复斟酌后才道:“昆仑派当然随波逐流,与小人一同加入祭影教。”江冽尘道:“本教新收门徒向是‘宁缺勿滥’,你寻来一群废物顶什么用?我自会令各门各派臣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要你做为线人,打入正派内部,参与各方要事商讨,及时探听其动向情报。待得本教一统中原武林,看在你出力有劳,我可特许昆仑凌驾他派之上。”陆黔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多谢少主,多谢少主恩典!只不知少主想听哪方面的情报?”江冽尘道:“那就要视你的机灵了,自己没脑子不会拿主意?事无巨细,岂均悉需向我请示?让你那些弟子腿脚利落些,眼耳放亮放尖。”陆黔道:“是,是。”他急于表现,脑筋转得飞快,道:“小人想起来了,神教有一本秘笈尚落在孟安英手中,总不是一回事情。不如小人这就去偷回来?那李亦杰竟敢用假剑谱骗人,奚落我跌跟头……”想到如此说来显得自己笨拙无用,辩解道:“非是小人打不过孟安英,只不能公然跟他华山派为敌,暴露身份。那李亦杰,看在少主面上,我也不能让他太下不了台不是?”江冽尘听他说得自傲,已是不耐烦多言,挥了挥手命他速去。陆黔躬身施了一礼,从凳上站起,虽知暗夜殒现也不好杀自己,仍是小心避开,从旁绕行,纪浅念却轻移几步到了他身前,一根手指搭在他肩端,沿竖直线滑下,又将他宽大袖袍微微拉起,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公子,哦,不,陆掌门,真是风采犹胜往昔。可有行过掌门继位大礼啊?小妹向你讨杯酒喝,不会不肯赏脸罢?”
陆黔作揖道:“事起仓促,未及置办筵席。他日小人定携几大坛美酒佳酿,亲赴苗疆向纪教主问安赔罪。”纪浅念笑道:“我又不十分爱酒,要你负累,那可过意不去。我很讲义气的,这样好了,我看你们昆仑派的掌门令牌挺好看,就暂给我赏玩些时日,对我的五仙旗上花饰也成个借鉴。”陆黔迟疑道:“纪教主,这……”他便是行事再没规矩,也知令鉴重要,切不可失离身侧。纪浅念见他摆明了不愿,微愠道:“又不是拿走就不还给你,至于这样小器?”陆黔仍是摇头道:“行不通的,纪教主……”纪浅念正想发火,眼珠一转,大度的摆了摆手,道:“不能看就不能看,不为难你。”背转过身子。笑道:“陨星郎,我近日寻了张药材方子,给陆掌门试了,服俟颇效,你想不想吃啊?”暗夜殒道:“什么药?”纪浅念拉着长音道:“说到这药么……”一只手伸到背后,摊开手掌。陆黔知道她动的鬼心眼,骇得摸出令鉴就塞在她手中,按着她手指裹住示意。纪浅念促狭坏笑,摩挲着剑上花纹,改口道:“是些治偏头疼的药。陆掌门偶染风寒,夜里翻来覆去,疼得睡也睡不着……”陆黔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算你够狠!我不是头疼,是心疼!”纪浅念面不改色的笑道:“你瞧,陆掌门这头疼可偏得够厉害,都到了心口去啦。不瞒你说,其实陆掌门对楚姑娘真的不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不相信他,也总该相信我罢?”
陆黔哭丧着脸道:“纪教主,您就别再寻小人的开心了,小人……小人也是个老实人啊……”楚梦琳心中原本恼着陆黔,但总不及对江冽尘之深,看着他有苦说不出的委屈模样,只觉有趣,而设言语陷阱耍人向为其所长,也接过了话茬道:“江少主,瞧这景势你是跟我卯上了,我要杀谁,你就要救谁。也别说陆掌门没脑子,能力使然。他跟我在一起多日,尚且拿不到秘笈,独自能成事才怪。”陆黔就怕这时给看轻了,显得他没了价值,道:“我早有算计,第一次,没弄到,第二次,还是没弄到,第三次,突然就得手了!我这不就是故弄玄虚逗逗你玩?”纪浅念顺水推舟,笑道:“大胆先生,陨星郎视过生命的楚姑娘,你也逗弄着当玩物?虎口拔牙为戏,无过于斯,我服了你啦。”陆黔见暗夜殒面色愈发阴沉,慌道:“纪教主,瞧您这话说的。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万万不敢对殒堂主不尊!”纪浅念笑道:“但太阳却没从西边出来,你也可以不尊。”陆黔越描越黑,无奈之下,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耳光,欲哭无泪的道:“小人不会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就当我说的都是漫无边际的胡言乱语,有口无心,成么?”楚梦琳欢声叫道:“哟,哟,合着你方才对江冽尘大表忠心,全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嗯,这才是个明事理的乖孩子,给他做奴才可没你好果子吃,听姐姐忠告你几句。”
楚梦琳年纪比陆黔着实小了好几岁,给她这般叫得浑身不舒服,正想劝止时,却听她一本正经的道:“天大地大,一时半刻要你到哪里找孟安英去,不见得去华山干等着?还是先解决了燃眉之急,你当昆仑掌门有如空中楼阁,根基不稳,放眼近厄,便是你师叔猝卒之事。这有三大疑点,你就从未想过?以你那点斤两,怎杀得了何征贤?他和孟安英功夫当是在伯仲之间。再言其次,深更半夜的,你师叔不在帐中好好歇息,却蹲到树顶装夜猫子,他是中了邪还是在修炼你们昆仑的什么独门秘术?你是他宠爱的师侄,又有望夺得武林盟主,在决战前夜对你下毒手,无异自断臂膀,他何出此行?是为第三个疑点。你说说是什么缘故?”陆黔猜测道:“许是经你乌鸦嘴一语成谶,师弟当真显灵,却是上了我师叔的身?”楚梦琳嗔道:“鬼扯,是你的师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干么要杀你?”陆黔道:“当时我和雪儿抱……抱在一起,可能他们要找的是她。又或者曾见我和崆峒掌门师伯一起,误以为我认贼作父,就跳出来想吓我一吓……”楚梦琳板起面孔,道:“人家在认真帮你分析,你只管胡说八道,我不要管你了。”
陆黔口中虽在说笑,心中却颇以楚梦琳所言为忖。当晚他以为自己错手杀了师叔,唬得魂胆俱裂,只想着尽快逃离那是非之地。待宁定后复加细思,想起了诸多其时留意过,而实则暗隐诡异等节。师叔躺在坑中,并未执任何兵刃,手无寸铁;从树顶落下时又无声无息,未有衣袖带动风声,也不似旁人出手时先大喝一声,自壮气势。况且一般来说,要杀人时神经绷得最是紧张,绝没可能避不开他那火候不纯的随手一剑。看来他谋害楚梦琳不成,倒先给摆了一道。而这隐藏的幕后黑手,答案呼之欲出,除了崆峒掌门还会有谁?顿感后背掠上一阵凉意。楚梦琳冷笑道:“怎么,尝到遭人背叛的滋味了?活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你撇下雪儿姐姐,怎不想想她会有多痛苦?我言尽于此,昆仑门下那些弟子早晚会怀疑师叔死因,你不处理好这后顾之忧,掌门定做不长。”陆黔听她提起南宫雪,立即想到她今日含沙射影的提起‘尸身伤痕’,要是有心人留意了去,寻到证据,将此事宣扬开来,自己不仅丢了掌门,只怕性命也要不保,而崆峒掌门这真凶却可推得一干二净。颤抖着声音道:“楚姑娘,你挖陷阱时一直待在林子里,可有见到些什么?”楚梦琳越见他慌张,越是玩心大盛,故做苦思冥想之状惹他着急,笑道:“我若是心情好,就见到了,心情不好,那就没见到。谁说得清?”其实她早早挖好陷阱后,便到山洞中等着陆黔,崆峒掌门如何将何征贤骗来,将他迷昏吊在树顶种种全不知情,也不过是在消遣陆黔。陆黔信以为真,哀求道:“好妹妹,好姐姐,你的心情要怎样才会好?”
楚梦琳道:“世有千里马,却无伯乐,仅徒留恨伥。有了好主意,却没有人赏识,没人夸我,当然心情不好。”陆黔道:“那还不容易?我来夸你!”捋起袖管,如说书一般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学识渊博,机智过人……”楚梦琳老大不耐烦,道:“打住,要你夸人,夸来夸去都是那么几句,在舌尖绕着转,逢人就随口奉承,没半点诚意。我啊……”她听着江冽尘谈论局势时,针砭利弊,有条不紊,一针见血,也模仿着他的语气讲了一通,想让他明白自己并非头发长见识短的笨丫头,但他却是爱搭不理,便道:“江少主,你听我推测的可是出神入化,环环相扣?你也说几句好听的,夸得姑娘高兴,我就大人有大量,跟你罢言休战了可好?”陆黔忙将希冀眼神投向江冽尘,倒似盼他放下身段,也来赞楚梦琳几句“博闻广记,冰雪聪明”一般。
江冽尘对楚梦琳从没给过奖赏,一开口便道:“纸上谈兵,废话连篇。陆掌门,求人不如求己。我劝你别去讨些可有可无的证言,高手对弈容不得废棋,必要时弃卒保车,同为明智上举。那崆峒老道若当此际除掉了你,既能全盘接收昆仑一派,扩大势力,亦在武林中重塑声名,他可不是省油的灯。”陆黔虽常常吹嘘得自己好似英勇无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一直最是怕死,哀求道:“求江少主指点小人一条活路。”纪浅念看出江冽尘对楚梦琳所为不满,自作聪明的道:“陆掌门,楚姑娘作的都是假把式,我就辛苦一回,陪你跑一趟论剑林便了。夺回秘笈容后交予我,我不会让江少主失望的。那我们走了?”眼神不住看向江冽尘,想要他出言挽留。江冽尘冷冰冰的道:“你早就该走了。”楚梦琳冷笑道:“听话听音,你送送她啊。”纪浅念明白她是说反语讥刺,识趣的先退出了房间。
单且说纪浅念与陆黔出了客栈,先弯到铁匠铺中购置了几把钝器,其后全不延搁,满城寻雇骡车。但时世正逢兵荒马乱,沈世韵虽已治理得国都多处安定,总嫌时日不足,有未及处。更有道是“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常有不服号令,暗中欺压境内百姓,山野荒郊中土匪出没,盗贼横行,来往商贾总结队而行。城中车夫一听得他们去处,宁肯不要那几两银子,也不愿赌着遭抢得血本无归的风险,做这笔生意。二人遍寻未果,只得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匹骏马共乘而驰。陆黔来时脑中浮想联翩,不慌不忙,而此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直飞至论剑林,便觉道阻且长。一路极少言语,纪浅念有时无趣了引他说笑,他也总以零星短句搪塞而过。到了夜半方抵林中,所幸幽寂无人,此中豪杰业已离尽。空中阴云密布,夏日天气最是易变,似乎便将要下一场大雨。
陆黔心里有鬼,观出满眼鬼影幢幢,树枝如骨节嶙峋的触手,风吹树叶沙沙之声混杂着不知名鸟雀鸣叫,更似鬼哭狼嚎。慌中又添乱,直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树上记号,是挖陷阱时曾刻下以作标识。陆黔跪地叩头,口中虔诚,念念有词道:“天尊大慈悲,普济诸幽冥。十方宣微妙,符命赦泉扃,拯拔三途苦,出离血湖庭,沉魂滞魄众……”均是道家为死者祷祝经文。纪浅念不住催促道:“陆掌门,你动作快些,再耽一会,天都要亮了!”陆黔垂泪续道:“……剑树刀山,翻成花圃。赦种种之罪愆,从兹解脱,宥冥冥之长夜,俱获超生。不肖弟子陆黔恭诵,望乞聆而赦之……师叔虽非我亲手所杀,总因我而死于非命,仍是被我害死的。几位师长有生之时,我未好好孝顺,又在师叔故去后毁伤他尸身!我真是最大逆不道的逆徒!”纪浅念不屑道:“好啦,戏文唱够没有?说得有情有义,你师叔都给你刺了个一剑穿心,还不够毁伤?现下咱们仅是施行火葬,给他炼体化骨啊。”陆黔起身,将纪浅念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小声些,当着师叔面前,我表面功夫总得做足,免得他日后怨灵不散,再纠缠于我。冤魂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纪浅念让开几步,转了视线道:“说得我全身发毛,我可不想跟他牵扯不清。你自己挖好了。”不听陆黔作答,只闻得响起镐头攒地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风吹得身上凉飕飕的寒冷,天空隐现出些亮光,但内里却仍呈暗灰。接着一个闪亮霹雳撕破苍穹,平地炸响一个惊雷,震得天地仿佛也在颤动。陆黔随着雷起一声惊呼。纪浅念半是气恼,半是好笑道:“陆掌门,你还是不是男人?怎地被打雷就吓得大叫一声?看清楚啊,只是个闪电,又不是你师叔发火,招雷劈你。”
等了等没有回应,微有些薄怒道:“你听到我说话没有?”见陆黔眼神呆滞,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又亮起一个闪电,将陷阱中数排血迹斑驳的尖桩映得分明,倒像些啮人獠牙,这气氛下也不由得有些紧张,问道:“你师叔呢?别是诈尸啊?”陆黔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挖出了这个。”纪浅念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捧了个瓦罐,表面极其残破,朱漆片片剥落,不知是何年代器物。想说些轻松话调节气氛,笑道:“这是什么?里面也不见得就封印了妖魔……”陆黔不答,递给她一张皱巴巴的纸。纪浅念接过展开,上书:“陆掌门少安,吾今献上何征贤骨灰在此,大恩不必言谢。”奇道:“是谁这般好心?你辨认得出笔迹么?”陆黔摇了摇头,道:“我从无与人书信往来,对笔迹也不熟悉。”纪浅念道:“那也无妨,不管怎样,这人也总是帮了你的大忙,你也能暂松一口气啦。”陆黔苦笑道:“只要不是在帮倒忙,那就很好了。我直觉这其中包藏阴谋,存有歹意……”纪浅念笑道:“一看你就是亏心事做得多了,常常想着害人,就觉得别人也都要来害你。”陆黔道:“不,是我亲手埋了师叔,却有人其后来此动作。当晚在场的算上我,也只有雪儿,梦琳,和崆峒老贼四人,不妨逐一排除。我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信,梦琳……她没有这个时间,雪儿就更不可能了。剩下崆峒老贼,我不信他会帮我。”纪浅念安慰道:“也可能都不是,而另有别人。”陆黔道:“那就更可怕了,你想啊,他知晓此事却不揭穿,还销毁了用来牵制我的把柄。世上哪有不计酬劳的相帮?可他也未讲甚条件……我在明,他在暗,防不胜防。我……究竟该怎么办?”
纪浅念耸了耸肩道:“别问我啊,我充其量就是个看戏的,你自己拿主意。”陆黔单手握拳,不住敲打脑袋,纪浅念终又不甘被晾在一旁,道:“换个角度去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任那尸身有多惨不忍睹,烧没了都是一把灰,你就带这瓦罐上昆仑安葬,或许也能让他沉不住气而有所举动。”陆黔轻嗯了一声,道:“说不得,只能听你的,我即刻会同弟子启程回昆仑去。”纪浅念笑道:“你这个人,总想着称王称霸,可却什么都做不了主,还要依赖别人。”陆黔尴尬的笑笑。纪浅念又道:“此事已毕,那咱们就此作别,我可要上皇宫瞧瞧韵妃娘娘去啦,祝君好运啊。”陆黔急道:“你……你不陪我上昆仑么?你不是说过……”纪浅念笑道:“我只说陪你跑一趟论剑林啊,这可不是已言而有信了?不能一直陪你罢?那还成什么样子?”陆黔起初对纪浅念满怀了敬畏,经这半日相处,觉她待人随和,言谈诙谐,又不似楚梦琳般刁钻,心中也生出了不少好感。突然将要分离,只是不舍,嗫嚅道:“可是……要我一个人?我害怕……”纪浅念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你这么没出息,楚姑娘也要瞧你不起。话又说回来,你们到底进展得怎样啦?我给你的药效果如何?”陆黔叹道:“我也相信那药‘服俟颇效’,可她根本没服,大罗金丹也不管用。你看她那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是故意说那些话让殒堂主杀我。”纪浅念奇道:“为什么没服?该不会是你自己服下了?哎,蠢才,烈火便烧得再旺,缺少干柴,还是燃不起来。”陆黔道:“我会不懂怎么用?只是正想给她沏茶,我师伯突然半路杀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随后他又带我到了沉香院,去会他的老相好如花夫人……”纪浅念笑道:“真好一笔风流孽帐啊,反正我跟何征贤也不相熟,他的葬礼我就不去啦,你脚程慢,那匹马留给你了!”说完衣裙飞扬,径自飘然去了。
陆黔木立半晌,痛定思痛,将瓦罐束在腰间,骑马回城。他先前不喜纪浅念话多,但一份焦虑两个人担着,总是好过些。半路上忽又下起大雨,陆黔没个躲避处,被淋成了落汤鸡。至城内天色未明,他怀里揣了个烫手山芋,也不敢打门叫喊,在墙角胡乱睡了。心事压着,便也睡不安稳。才刚梦到后宫佳丽三千的风情万种,又见师叔满脸鲜血的立在面前,直道:“你杀死了我,要你偿命!”他想要大叫:“我没杀你!不是我杀的!”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接着师叔两手化为白骨,死死扼住自己脖颈。几乎魇住之时,一人在他腰间踢了一脚,骂道:“滚远些,挡了大爷的路,没钱住客栈么?老子……”陆黔抬眼看时,感到那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那人倒先开口道:“原来是陆师叔!请恕小侄失礼!”陆黔问道:“你是谁?”那人赔笑道:“小侄是点苍派梁越啊,英雄大会上与陆师叔不打不相识,可还记得?”陆黔想起当时曾以毒针伤他,而他武功较己为高,若趁落单来袭可就不妙,问道:“你怎会在此?”梁越道:“小侄正要前往昆仑,参加先掌门何师叔出殡之仪。小侄功力未复,与同门走散,既碰上了陆掌门,不知是否有幸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