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穹天茫茫,莽坤苍苍。
“舟者,渡也。渡心渡世渡我,”夏哲立于舟头,白发三千飘舞,“行弱水险地,望前尘彼岸;作载年物器,复年载碑樽。何当尽头?”
万易侧目,欲笑缘由。然见夏哲目光澄澈,唯独沉淀一抹悲憾,直指天地。
“那此舟,飞于天穹,载于客物。何处弱水?何为彼岸?何为舟渡?”万易话至嘴边,微微一转。
夏哲温和笑笑,恢复如初:“彼岸,世人各自不同,下舟即至彼岸;我乘舟,他乘舟,可非舟渡?至于弱水……”
“弱水,鸿毛不浮,浮花沉底,若非世间?”夏哲一指舟下,浮云渺渺,万般茫茫,“红尘滚滚,因果纠葛,古往今来看透者几人?渡过者几人?”
万易默而不语,斜视舟下。
“是舟,必然有渡;若是不渡,其已非舟。”夏哲笑道,意蕴深沉。
话落,他又问:“你心障可已去?”
万易微垂目光,淡淡点头:“难以忘却,无法割舍,不如携之同行。灭,它死;存,我活,何来心障?”
罡风呼啸,风起猎猎,荡飞发,飘衣裳。半晌无言空自落。
“忘不了的,便放下来,放不下的,带着上路便是。”夏哲叹道,却也释怀,“这个理,说起来也简单。”
“我们又要去哪?”万易问道,目光微烁。
“见一个老熟人。”夏哲回答,拍拍万易,长叹不语。
万易有所思,即淡然。
※※※※
柳暗花明去,青山绿水现。高峰耸峙,悬崖陡峻,奇山怪石生古木;飞瀑落潭,花铃迸溅,曲音九转折飞虹。
“家师便是隐居谷内,一路真是劳烦长老。”蓝衫青年笑道,举止有度,礼仪周全。
夏哲温和笑笑,点头问道:“小友不随我们一同进去?”
“弟子只在外谷等候,”蓝衫青年答道,“整个无岁谷唯有我师徒二人,平日事物都是家师吩咐出来。”
夏哲不再言语,笑笑挥袖而入。万易跟随。
内谷清明,落红铺地。又有奇花异草,老藤幽兰,暗吐芳馨,沁人心扉。
谷有曲石径,盘转入嫣霞。路尽天成洞府,世遗独立老人。
“老夏,一别经年,可还记得我这老朋友?”老人一抚白须,长笑招呼。神情淡泊,仙风道骨。
夏哲摇头莞尔,不答反道:“空谷幽居,独立世外,你倒会享受。”
洞府幽暗微寒,阳光斜射而入。洞府正中立口铜鼎,双耳四足,古朴沉重;四角点八熏灯,镂刻精巧,芳涩弥漫。
万易微怔,记得夏哲亦有同样灯鼎。
“哈哈,人无大志,只有安守一隅,”老人自谦,席地而坐,“看你近年不也不得意,否则安会见我。莫非你想通了?我无岁谷张门欢迎。”
“你们医塔虽有那人顶着,可惜漏水之堤,于事无补。关键时刻,那些平日不动声色的魑魅魍魉都会出来。唇亡齿寒,巢倾卵破,这个道理谁不晓得,这才是他毫不担心的真正缘由。”
说到医塔,老人颇有不屑,言语多尖刻。
夏哲摇头:“若一事存在,必有存在道理。”
“鬼!”老人毫不客气,斜眼否决,豪气顿生。
“是想当年,你我二人何等轻狂,不畏规矩,志兴我道;谁知今时唯独剩下两垂暮人,侃侃而谈,志穷气薄。你自废了修为,性格都变了。”
万易侧目,好奇所谓轻狂,自拟难以想象。
“当年意气之争,并非修心正途。”夏哲淡然自若,终结话题。
老人无言以对,默默摇头叹息,适才睥睨敛尽。
“既然来了我这,便留下来吧!”老人苦激难懂,索性又道,“我非玩笑,这无岁谷里,虽然荒僻,但也逍遥,足以避过劫难。”
夏哲面容如常,委婉谢绝:“不会长久打搅。”
老人面色一冷,形容一僵:“那你来作什么?耍着我好玩?”
此人性情善变,喜怒无常,前刻和声细语,风骨超然;后分冷言冷语,乖僻刻薄;又有豪气冲天,冷眼天下,让人心生错愕,措手不及。
“来取一物。”夏哲坦然笑道,毫无异样。
老人面目生冷,冷笑两声问道:“你倒也确信我还会将那物交与你?”
“本属我物,取走何难?”夏哲淡淡反问。
老人沉寂少顷,阴沉怪言:“寄于我手,意在救你,你要自取灭亡,与我何干?”
话落拂袖而去。
其若翻面,堪比翻书。过程短暂,言语寥寥。万易见老人离去,自有思索。
“小易,走吧。”夏哲拍拍万易,神色不改,早有预料。
再次途经落红,归至外谷。蓝衫青年安然守候,见得两人上前行礼。
“家师性子怪异,长老莫记心上。”蓝衫青年忐忑告罪。然而夏哲温文如旧,万易冷淡依然,他又不知主意,犹豫不定。
“小友无妨,不须担忧,”夏哲笑笑,不以为意,“我与令师早有交情,他是怎般性情,自然知晓。况且此亦非小友过错。”
蓝衫青年放下心来,认真说道:“多谢长老海涵。不过师者如父,此间罪自告得。”
“他有你这般弟子,省心不少,真是好福。”夏哲赞道。
蓝衫青年慌忙:“廖赞。”
继而行进片刻,外谷不及内谷景致清雅,但也自成不凡灵秀。岩壁急瀑之下,搭有简列房舍,布置古陈环境怡然。
“若不计较,不妨安居简舍,”蓝衫青年笑道,正待详谈,忽而颜色微变,躬身礼道,“家师传唤,长老自便。”
青年颇有歉疚,转身匆匆离去。
万易稍稍侧头,指尖轻叩。静聆飞瀑溅顽石,悄视石檐生苔痕。片刻低低一叹,亦待离开。
“小易,”后方夏哲忽道,万易微微一滞,转过身形,“众人皆说你是我弟子,只是我们都知其言不实。然今日我且问你,可愿真拜我为师,传我之道,自后一世钻研医理。”
万易怔住,不知回答。
飘飘泊泊,自自由由,超脱我心禁锢,淡泊名利之争;逍逍遥遥,坦坦荡荡,抛下魔界苦途,自有平实大道,有何不好?有何不愿?有何不可!
或为医者,平淡一生,其乐一世。管他大道争锋,任他风起云涌,无干,无苦,无恨。
可是可能如此?
疏不论甚么恨,甚么执,甚么心存不甘,甚么万般苦楚,单是血脉觉醒,天下之大,何人容他?
又有眈眈虎视,重重危机,谁愿护他?
再是古今宿命,逃脱不得,谁可救他?
无人。无人愿;无人可。若欲寄望他人,不过愚昧;或表信誓旦旦,不过虚妄。世间无情,世人薄义,本不可信!
至于淡泊前景,逍遥大话,终成海市蜃楼,黄粱一梦,梦醒万事休,不过戏谈言。
苦研医道,荒废修为,如同渡者自娱,渡舟破败,世间苦海连绵,古今生死难测,便如弱水,舟不过,世皆空。求人渡我,时不待我!
所谓修为,不为求真问道,不须大道巅峰,不求渡人,只求渡我。
“我,”只是所见期盼眼神,所感不安心里,让他有言难出,梗咽如刺。
万易,终非无情人。
他亦迷茫,不知缘由,或是简单不愿让夏哲失望,或是这份恬淡方是他所向往,难洞徹,更难言。
“――不愿,”万易狠狠咬牙,声音干涩,“……不能……”
寥寥数字仿佛耗尽气力。最后二字所附不甘,苦涩,虽难以听闻,如同呓语,却将心里痴,意里癫,尽皆割舍。
“无妨,不须放在心上,本来就是随意一问。”夏哲笑里温和,一如既往。
他拍拍万易,面上有慈祥。
再看瀑流水,水溅石,石生苔,苔入瀑,别具风味,宁静意远。万易缄默而目里幽。
折腰欲渡红尘舟,安渡世上为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