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咸安宫正殿宽阔的朝椅中,含着淡淡的微笑,目光缓缓的扫过下面一众嫔妃。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当年承乾宫最盛之时,大概我此时的样子,亦如当年的佟贵妃,高贵矜持,华丽而端庄。
“臣妾等叩见纯贵妃,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素芹,赐坐。”我已经习惯每日这样的晨昏定省,语气是淡然的,然而笑容是真诚的。
我看着下面一众美丽的容颜,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模样,也有今年新进的新人。看到题目,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娘娘,四阿哥下学了,闹着要见额娘呢。”慧雅瞅着空儿,抿着嘴儿上来回话。我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快让他进来,本宫可有些日子没见着禛儿了,还真想他。”
慧雅方去,底下便有应承的人:“四阿哥深得圣心,皇上自然管得他严些,想必将来,定是要托之以江山重器,娘娘实在是有福气的人,臣妾好生羡慕。”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却语含深意:“陈贵人,皇上已有明旨,终生不立太子,储君之位,当以遗诏宣布。陈贵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切记不可妄言。后宫不可干政。”
“胤禛叩见额娘,给额娘请安了。”熟悉的童音闯进耳膜,我心头一暖,忙扶起他来,三年了,胤禛从那个老是扑进我怀里闹着抱抱的小小孩长成了大小孩,挺直的小身板,俊俏的容颜,已经开始显露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好男儿气质来。我越看越爱,自然和颜悦色。
“禛儿,额娘一个月没见你,又长高了。听说书房里管得可严,禛儿可吃苦了?”
“回额娘:读书苦,乃是苦乐,苦中求乐,是真乐。所以禛儿不觉得苦。禛儿喜欢读书。”胤禛闪着漆黑的双瞳,认真回答我的话。三年前那一场遽变,使得这个小小孩有些早熟,少年老成,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偏偏一张迷死人的脸,格外有一番魅力。
我点头,“如此,额娘深感欣慰。”
“四哥哥,四哥哥抱抱……”胤禛张开双臂,一个软软的小身子就扑了过来,而这个小小冰块脸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妹妹,我想你了。”
“四哥哥,香香也想你。四哥哥,三哥哥给香香带了荣额娘做的糕糕呢,可好吃了,香香给你留着的。”说着,小丫头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绢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正是早晨三阿哥送给她的芙蓉糕。
我和慧雅、素芹见状都笑了。
底下众人见着我此刻欢喜,便都三言两语的来凑趣:“贵妃娘娘实在是皇上心坎上的第一人,别说四阿哥如何得皇上喜爱,就是香香公主,也是皇上最喜欢的公主,才三岁,就封了和硕公主,这份殊荣,可是咱大清开国头一份哪!”
我笑着,却无人察觉我眼底的苦涩。皇上和我,对这个女儿,都有些过分溺爱了。虽然明知,却无法阻止我和他都更爱她多一些。只因我自己的莽撞,使得她从出生后一直离开皇阿玛和额娘的身边,独自一人,不知受了多少苦。失而复得,我和康熙自然对这颗明珠宠爱备至,只觉得怎么疼都不够。
就连胤禛,也格外的疼爱妹妹,小小的他常常暗自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在妹妹身边,为什么没有保护妹妹。
“可不是!贵妃娘娘生的公主都这么得皇上喜欢,如今娘娘又有了身孕,臣妾猜呀,这胎准是个阿哥!那还不知道皇上怎么疼他呢!”
……
底下阿谀奉承的话听得太多,我早已没有了应承的精神,由得她们逢迎,心绪却透过厚重的宫门,远远飘去了三年前。
德妃,舒敏,我生命中无法释怀的两个人,造就了我今时今日的两个人。说起来,我究竟是该恨她们呢,还是该感谢她们?
文字早已无法形容我失去香香的痛苦,虽然康熙以雷霆之势回宫,几乎弹指间镇压了一切叛乱,德妃伏法,后宫一切平定之后,康熙便册了我贵妃之位,统领六宫。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卑微的汉妃变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可是面对着册封的金册,六宫嫔妃的祝贺,堆积如山都是赏赐、贺礼,我却没有一丝开心。
我发疯般想念香香,康熙也倾尽一切的在宫里宫外寻找香香。那个时候,我恨极了舒敏,更恨极了自己,我怎么可以相信一个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又出卖自己的人,把孩子托付给她?
随着时日流去,我几乎已经绝望,所以当那一日李德全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已经找到小公主的消息,我根本无法相信。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舒敏。
“贱人!”康熙雷霆震怒,而阶下的舒敏只是高傲的仰着头,唯有看我的目光,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自你进宫,朕待你不薄,纯贵妃更是待你亲同姐妹,你却做出这样的事!害的朕、害的朕的纯贵人与亲生骨肉生生分离一年之久,朕要将你千刀万剐,犹为不够!”我是从没有见过康熙如那日那般透出那种阴狠绝决的神情,咬牙切齿殊不为过。
“哈哈哈……”舒敏仰天长笑,随即恶毒地盯着康熙和我,“这才一年而已!可惜被你们找到了!康熙,你知道吗?我原本是要养大她,然后卖到花楼里去,让天下人看看,皇帝的女儿居然也会做□□!”
我惊恐地看着舒敏,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话,这样的想法,会在她的身上出现!
“混账!”康熙几乎忘记仪态般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你!这个贱人,混蛋!朕要你凌迟处死!朕要抄你满门!灭你九族,杀光你舒家所有人!来人,给朕把这贱人拖下去!凌迟处死!”
我一直紧紧盯着舒敏的脸,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法逃脱我的目光,当康熙说出“抄你满门,灭你九族的时候”,她的嘴角竟泛起一抹诡异的笑,仿佛图谋已久的心愿终于得偿。当侍卫上来拉她离开的时候,她回眸向我,眸子里,有一种解脱。
这夜,安顿好骤然回到皇宫各种不适应的香香,我想着舒敏的前后种种,始终有诸多疑团难解,最终还是到了天牢,见到等待天明行刑的舒敏,而奉旨前去抄家灭门的钦差,此刻也早已经离京上路。
“你还是来了。”当牢狱中等待极刑的她看见我,竟然是那样一副淡然的表情,奇怪的是,我居然也不吃惊,仿佛意料之中。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舒敏,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惶急的问出了心底的迷惑。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相信,这就是我?”舒敏仰着头,问我。
我沉默,然后说:“是的,我不信。你不该是这样的,舒敏。”
舒敏长笑,道:“果然是你。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你,可是书瑶,你凭的是什么?”
“我查看过了,香香被照顾的很好,说明你一直很用心的在养着她。”我直直盯着舒敏的眼:“最重要的是,当我告诉她我是谁,她竟知道唤我额娘。看来,你一直都有教导她,你从来都是打算把她还给我。”
这次轮到舒敏沉默。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皇上面前,说那样的话?”我突然咆哮起来,摇着她的肩膀:“你疯了吗?现在这样,任谁也救不了你!皇上仁慈,你就算犯下大罪,本来也不至于连累母家,可是你非要如此,现在抄家灭族,神仙也救不了!”
舒敏抓住我的手,直视我的眼,我不得不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目光,我预感到,她即将说出的话,将颠覆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一切。
“不,你错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她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向远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归来,空灵得一点没有真实感。
“其实我不叫舒敏,真正的舒敏,现在还好端端在舒家呢。”她看着我,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对,你很聪明,你应该已经想到了,我是来替选的。”
“我其实是罪臣之女,我本姓庄,江南的文字大案,我有幸逃脱一劫,被一个远房亲戚藏了起来。”舒敏幽幽的述说:“他是我远房表舅,一开始,我以为他是真心救我,十分感激。后来才发现,他其实只是看上了我的颜色,想藏起我来,供他淫乐。”
“也不知是我的幸,还是我的孽,就在我即将落入魔掌的时候,他救了我。他叫陆元,是提督的儿子。表舅惹不起他,更不敢透露我是罪臣之后的事实,只有眼睁睁看着我同他私下交往。一开始,我感激他相救之恩,更加知道他是唯一可以保住我的人,因此也就有意的同他保持往来。直到后来,我慢慢发现,我的心里,已经完全都是他,再也没有别人。”
“陆郎和我两情相悦,他那样的家世,自然没法娶我为妻。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给陆家带来灭顶之灾,因此我心甘情愿与他为妾,只要能在一起,不要名分我也愿意。”
“可是陆郎对我用情至深,始终不肯委屈了我。定要明媒正娶。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不知何时,舒敏的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的声音不再遥远,变得真实:“书瑶,那时我害怕失去他,始终没敢告诉他我是庄家之后的事实真相,我一直好后悔。要是我早点告诉他,也许他就不会再坚持要娶我为妻,我们就能早点在一起。可这世上,终归没有后悔一事。”
我听到这里,已隐约猜到后面的事情,不由叹息:“那舒家又怎么和你牵扯上了?”
“这都是注定的,大概是命!就在陆郎为我俩的婚事奔波说服他家长辈的时候,皇上开始选秀了。我表舅是舒府的幕僚,得知知州大人因为独生女儿要进京选秀而发愁,无意中见着真正的舒敏,竟发现她与我有七八分相似。我表舅一直因为陆元横插一脚使他得不到我而怀恨在心,此时机缘凑巧,他就与知州献计,让我顶替舒敏进京。”
“他们计议好,却把我蒙在鼓里,大约是怕陆家知道了坏事。那一夜我被迷晕,等醒来的时候已在进京的路上。我身上有一封舒大人留下的字条,大意是要我进京替舒敏选秀,不可走漏消息,不然,他就检举陆元私下交往罪女,虽然事情败露舒家也干系不小,但舒大人说,他就这一个女儿,拼了舒家也要保她,他不怕两败俱伤。只是陆家一定会担上抄家之罪。”
“舒家吃定了我不敢揭发,若如此也罢了,我认命,只要陆郎安然,我就在宫里做一个死心的女人有何不可?谁知舒家贪得无厌,从表舅处得知陆郎与我的情分,他们竟鸠占鹊巢,让舒敏顶替我嫁入陆家。”
“新婚之夜,陆郎看出舒敏不是我,舒敏口无遮拦,失口说出我替选的事,陆郎一怒之下,便要上京寻我。舒家怕走漏风声,便买通杀手,半路上杀了陆元!还有我表舅全家!”
“哼!我表舅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是我的陆郎啊,陆元!他好可怜!好无辜!都是被我所累!”舒敏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声音也变得狠戾:“从那一日起,我便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舒家血债血偿!我要他灭门!杀光他家所有人!”
“我身在后宫,唯一能借助的就是皇帝的力量。可是康熙是个精明的人,又担着仁君的名,就算我如何宠冠后宫,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宠妃而乱杀大臣。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做桥梁,用我的罪,来牵连舒家!让他们自作自受,死在自己当初的点子下!”
“书瑶,你刚才也说了,我投靠德妃,抱走小公主,这些罪虽大,可是按着康熙的性子,他顶多凌迟了我,不会杀舒家全家。我只有触怒他,触及他最不能忍受的那些,要让他失去理智,怒发冲冠,才有可能教他抄舒家满门灭其九族!”
“你看……我最终做到了呢……我是不是很厉害?”舒敏流着泪,忽然格格的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牢里,格外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