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初见短短不至十日,京中便盛传藤原家二女公子与从四位下源博雅大人交往甚密,互相引为知己,令不少本欲攀折此花的贵族公子们扼腕叹息,遗憾自己迟了一步。
藤原宅,徐清河寝殿内。
“听说这几日,夏子与那位源博雅大人来往甚密?”藤原实赖展开蝙蝠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狭长的眉眼上挑,带着一抹隐约的风流。
“是。”徐清河面目温和,神态从容地回道。
“哦~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有意将夏子送入宫中的。”藤原实赖眸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大人,妾身是夏子的母亲,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女能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毫无预兆地提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徐清河的面色忽而一凛,眼中显现出的是自她嫁入藤原家便收敛起来的、藤原实赖已有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坚定决绝。“嫁入皇家的女人,没有幸福!”
“你…”见状,藤原实赖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眼前的枕边人,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对任何男子都不假辞色,一身孤傲高贵宛如实质的风华无双的女子。
“大人,妾身明白大人之意①。然而夏子到底并非纯粹的东瀛之人,她的血统会成为日后他人最为有力的攻击对象,而血统不纯的孩子注定与那个位子无缘。因此,妾身斗胆恳求大人,放过夏子,让您的女儿拥有幸福的可能吧!”说完,徐清河一脸诚恳地看向藤原实赖,随即双手摊开,匍匐在地请求着。
见状,藤原实赖眸色愈发深沉,心中念头百转千回。终于,在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藤原实赖刷地一下收起蝙蝠扇,再次恢复了平静淡然。“罢了,源博雅虽然份位不高,但好歹也算皇室之后,在京中名声也不错,勉强还能配得上我的女儿。”说着,他站起身来,对着依旧匍匐在地的徐清河道:“既然有了人选,就尽快把事情定下来吧。”言罢便举步离开了寝殿。
待藤原实赖走远,徐清河才立起身子。方才那一幕,她看似平静淡然、胜券在握,实际却是紧张万分——倘若藤原实赖真要不管不顾地将夏子送入宫中,她一个独在异乡的弱女子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松了口气,徐清河的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笑容来。只要藤原实赖默认了此事,其他的就好办多了。
正当此时,一女房入得寝殿,向徐清河禀报道:“夫人,源氏公子来访,欲求见夏子小姐。”
“嗯~”闻言,徐清河眉头一簇,面色不愉道:“回复那位公子,就说夏子已经同源博雅大人出游了,请公子回去吧。”
“这…这恐怕不妥吧,源氏公子好不容易来访…”那女房颇有些倾慕源氏公子的美色,故而大胆出声反对,但瞥见自家女主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也只得闭了嘴。
“我以为你清楚这里的规矩,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要是再敢有半句多嘴,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你们就不用在这里待下去了!”说着,徐清河的眸光瞬间凌厉,扫了一圈寝殿中伺候的侍女女房们。那强大的气场、冷然的话语,令在场中心思蠢蠢欲动的女子们心中一凛,顿时不敢做什么小动作了。
于是,当那位女房匆匆转述完女主人的话便立即快步回府时,源氏公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逃也般离去的背影,心中郁闷不已。
“又错过了啊…”源氏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一向对于女子无往而不利的自己,在这位女公子身上实在是出奇的不顺利,令人捷足先登不说,连一次正式的面都没见上。
“这人走得也太快了,原本还想问问那位小姐去了哪里的。”惟光太清楚自家主人一遇到感兴趣的女子便竭力东钻西营的性子了,却不想自己竟连打探的机会都没有,不由有些诧异。以往的女子们身边伺候的人,对自家主子无不是有求必应倾力配合的,怎么这次都竟似一心想避开一般?
他们怎会知道,徐清河对东瀛贵族圈的荒唐混乱早深有体会,又怎会让那些放荡之人欺侮自己的女儿?因此身边伺候之人皆经过细心□□,断不会出现什么卖主丑事②。
“看来我不怎么受欢迎啊!”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藤原府的大门,源氏道:“罢了,回去吧。”
同一时间,夏子与源博雅正漫步在郊外一处樱花盛开的幽境。
“小姐这样出来真的没关系吗?”源博雅第六次对身边的夏子这般道,语气颇有些局促不安。他从未与女子一同出行过,更别说这女子还令自己甚有好感了。
“没有关系的,您瞧这里虽风景秀丽却人迹稀少,何况我这斗笠上的围纱如此严丝合缝,外人哪能窥伺?”失笑地看着身边男子紧张的样子,夏子善解人意地决定转移话题,便道:“难得出来游玩,公子就不要再有这许多顾虑了。如今正值八重樱盛放时节,你我何不倾心于美景之中,尽情抒发心情呢?”
言罢,夏子兴之所至,便遣随行女房取来箜篌,寻了一处平坦所在弹起了琴曲。
一曲《织梦行云》奏罢,夏子轻轻吐了口气,抬头瞬间,却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老者正站在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眼中交织着怀念和痛苦等等复杂情绪地看着那虚空之处。
“这身衣服…怎么像是道袍?”夏子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白发老者,第一时间浮现的不是被陌生人近身的恐惧,而是类似他乡遇故人的惊喜!
阻止了身边众人欲将此人赶离的举动,夏子起身望向他,口中吐出那习自母亲的大唐官话来:“请问…您是大唐人士吗?”
听到少女出口之言,老者面色一怔,随即道:“你也是大唐人士?”言语之间自有一股沉稳雄厚,气度不凡。
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番,面前的人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了,但眼神锐利、气度凛然,自有一番傲人风骨,想必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但观其亦不似歹人,便回道。
“小女子的母亲乃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士,只是无奈流落异乡,在此处落地生根后便未曾回去过。小女子自幼时起便常听母亲讲述大唐壮丽河山,甚是向往,可惜无缘得见。今日见先生装束甚是像大唐服饰,故而斗胆问询,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说着,夏子福了福身,行了个标准的大唐礼仪。
“无妨。”那老者敛起情绪,淡然道。“只是难得在这异乡听闻箜篌之音,勾起了些许往事。不知可否请姑娘再弹一曲?”
“自无不可。”言罢,夏子再次坐下,随着琴弦的波动,一曲《仙音待月》③自纤长素手之中流泻而出。
于是,在源博雅与一众侍从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伴着纷纷落樱,两人就这般静静坐在樱花树下,奏曲赏乐,恍若遗世。
然而不多时,众人便被那婉转悠扬的曲声吸引,忘记了诧异,只沉浸于曲中唯美意境之中,不闻外物了。
正当众人沉醉于此之时,闭目倾听着露出淡淡怅惘的老者猛然睁开双眼,望向不远处密集的樱花树群,眸中精光闪现。
“宵小敢尔!”一身冷哼,老者拈过数片花瓣,随手掷去。就闻一声闷哼,一道重物倒下的声音传来。
夏子几人转头望去,就见那片樱花数树下,一道人影倒在地上,众人见状皆吓了一跳。夏子亦一惊,忙掀起眼前纱帘仔细看去,源博雅大着胆子上前,就见那人已然断气。令人惊异的是,此人死前手中竟已张弓搭箭,一副欲射之姿。
“方才这人的目标可是你啊,小丫头。”无视了其余众人恐惧的眼神,老者淡漠地瞥了一眼尸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转头对夏子道。“看来你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什么?!他要杀我?为什么?”夏子一脸惊愕,难以置信道:“我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得罪什么人?”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老者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又道:“能在异国他乡听到家乡的乐器之音,老夫很高兴!丫头,今天就这样吧,老夫尚有要事,就先离开了。”说着,老者便举步离开了。
“自己保重吧,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听到你演奏的曲子。”
望着老者逐渐远去的背影,夏子拦住了欲将人留下的源博雅,道:“公子稍安勿躁,依小女子看来,这位老先生来历必定非比寻常,何况方才他也的确的救了小女子一命,应飞歹人,公子不必过于紧张。”
“救你一命?”
“是的,那位老先生说,方才那人躲藏在树后想射箭杀死我,因此他才出手杀了那人的。”
“什么?!有人想杀害夏子小姐?!小姐如此美丽温柔,何等残忍的凶徒才会忍心伤害小姐?”源博雅闻言一惊,立即道:“不行,我要立即去调查此事!”
“公子且慢,连小女子自己都对此事毫无头绪,公子这般毫无方向又能查出什么?还请公子冷静等待。小女子相信,不管是什么人处于什么目的伤害小女子,见此次失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只要他在出手,就有机会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好吧,就听小姐的,不过小姐还是要告知家人此事,日后提高警惕才好。”源博雅犹豫片刻后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恍然大悟道:“能够以飞花摘叶杀人,这么厉害的手段,难道那老先生就是那位来自大唐的中条一刀流创始者!”
“中条一刀流?”听到这个名字,夏子心中一动,总觉得甚为耳熟。
“啊!在下忘记夏子小姐在闺中不知此类消息了。这是大约二三十年前兴起的流派,以剑术高超著称,据说厉害非常,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源博雅一脸赞叹这说道,“夏子小姐,今天令你受惊了,在下…”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盯着夏子涨红了脸,随即立刻转头不肯看她了。
“公子,您怎么了?”夏子不明所以地疑惑道。、
“夏子小姐,您的脸…请您快些将纱帘放下吧,闺阁女子的面容若是被外男看去了不好…”
听着源博雅结结巴巴的话语,瞥见他耳根处的红晕,夏子掩嘴一笑,道:“大人您可真可爱!”
“咦?”闻言,源博雅一愣,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向夏子,却又在瞬间把头扭了回去。“请您赶快便纱帘放下吧!”
“您啊!真是让小女子说什么才好呢?”夏子无奈摇头,总算暂时放下了逗弄眼前这人的心思,放下了纱帘。“好了,您可以转过头来了。
闻言,源博雅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见夏子真的已经把自己的脸遮严实了,才松了口气。
见状,夏子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了:“难道小女子长的就如洪水猛兽般令人难以接受,让公子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不不不,小姐神姿优雅,貌美如仙,在下只是不敢唐突了小姐。”
“没有唐突,”此时,夏子突然放缓了声音。源博雅只闻娇声软语悄悄飘荡在耳边:“若是公子喜欢,夏子可以一直给公子看。”
“夏子小姐…”
缤纷落樱,醉人微风,花叶无语,暖阳无声。盛开的八重樱下,一对男女隔着纱帘相对而立,却仿佛穿透了阻隔,看到了对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