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 雅乐(1 / 1)

自樱花宴那日起,夏子便频繁出入于贵族宴会中,偶有抚琴奏曲,其声悦耳动听之极,常有清音绕梁不去。短短十数日,藤原实赖家二女公子之名声更显。

数日前,京都兴起一传言,道这位女公子近日新作一曲,于一宴会中弹奏,顿时技惊四座,曲消音散良久之后,众人方才清醒。可惜自那以后,那位女公子便不再参加宴会,令许多欲闻此曲者好不懊恼。而那些试图拜访的公子们却又都被拒之门外,一时之间,那如仙之曲竟似成了绝响。

而巧合的是,那次宴会,源博雅并未前来。

夕阳将落时分。寝殿中,夏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颇有些无所事事。一旁的女房见状,便建议道:“姬君可要玩些游戏?”

“算了,不是双六,便是贝壳游戏,这些我早就腻烦了!”夏子斜倚着协息,身上只是简单套着若叶色的五衣,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的衣物上,那长度已隐隐有越过衣料之势。“罢了,去取些唐土来的文集与我看看吧。”

“是。”

可还没等到侍女取来书册,便有仆从来报,道从四位下源博雅大人来访。

“总算是来了啊!”听到“源博雅”三字,夏子一个激灵地起了身,拍了拍脸颊,便立即道:“准备更衣迎客。”

府外,源博雅被侍从请入府内,又由侍女引至夏子寝殿南厢。坐于御帘外,观四周侍女仆从侍立,规矩严整,井然有序,便知此地主人是极为端正自爱的女子,这令源博雅心中对这这位尚未谋面的女公子添了一分好感。

见求见之人尚未到来,源博雅便趁闲暇观赏起院中景色。院内遍植奇花异草,排列虽不甚规则,却也因此多了些自然的野趣。那一片樱树已有小半开了花,飘飘荡荡地甚是好看,想必再过几日便可见到八重樱绽放了。

突然,源博雅隐约听得侍女膝行入帘,衣衫拖曳于地发出的悉索声,闻到缕缕衣香,便知自己拜访之人已到。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衣物摩挲声便越行越近,直至耳边时,源博雅透过御帘隐约见到一道清丽倩影优雅坐下,心想这位大约便是如今盛名在外的二女公子了,便道:“在下源博雅,听闻小姐曾弹奏一不知名琴曲,其美妙之处人言难及也,令在下甚是向往。遗憾彼时因故未曾得闻,然则心中爱乐之情澎湃难抑,因此冒昧前来拜访求曲,望小姐不吝赐教。”

“大人如此盛赞,倒让小女子惶恐了。大人擅乐之名,世所共知,能得大人青睐,这曲子若有知,怕也是要喜极而泣的呢!”夏子手持桧扇,掩住嘴角那抹未含多少真心的笑容,面不改色地说着动听的客套话。

“不,此次唐突拜访确实有欠考量,还请小姐见谅。”源博雅见夏子如此,反倒更是紧张不安了。

“公子还真是…”隔着帘子观察着帘外人,见对面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雅乐之神”此时竟是如此的…纯粹,夏子不由地无奈一叹,却也因此有了几分真心,道:“既然是公子欲听琴曲,小女子岂敢私藏?”言罢便吩咐侍女取来箜篌。

片刻后,只闻帘内传来一阵悠扬琴音,婉转清越,温柔缱绻,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淡哀伤,恍若梦幻。直令源博雅听得入了神、失了魂。

藤原府外,一辆装饰精致华美的牛车停在门外,车内人骤然听闻这绝世琴音,一时之间竟也为之所迷,沉浸其中。

曲罢,一侍从模样男子上前来,将车内人自曲声中唤醒:“大人,府邸中人说,此刻源博雅大人正在府中拜访,方才的曲子恐怕就是那位二女公子为其所奏。”

闻言,那人沉默许久,随即道:“真是可惜了,本想趁着这月色见见那位有趣的女子的!”毕竟,那还是第一个在自己演舞之时低头无视自己的女子,一向对自身魅力深有信心的光华公子瞬间就被挑起了好奇之心。

“也罢,来日方长。惟光①,回去吧。”

“是。”

此时,夏子寝殿内。

“想必这就是传闻中那把来自唐土的雅乐之器——箜篌了吧!”过了许久,源博雅带着一脸尚未完全褪去的倾倒之色,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和钦佩:“曾听一位遣唐使说,箜篌之音清澈柔美,与其余诸般乐器皆有不同,今日一闻果真非同凡响!小姐的琴技亦实在令在下佩服万分!”说着,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不此此曲何名?”

“织梦行云②。”沉默片刻后,夏子终究还是道出了属于此曲前世今生的名——这是在她仍是李夏时就十分喜爱的箜篌曲,如今再弹,却已是物是人非,旧梦难续。

其时明月东升,浩浩碧空,纤尘不染,飞鸟成群,翱翔天际。看得夏子艳羡不已。

“织梦行云…这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源博雅赞叹道,“如此美丽的名字,与这美丽的曲调实在是相得益彰,小姐才华之高令在下钦佩!”

言罢,他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即略带不确定地问道:“只是不知为何,在下似乎从此曲中感受到一丝悲伤和…怨怼?”似乎觉得此话有欠妥当,他又立即补救道:“实在是失礼了!在下并非有意窥探小姐心事!”

“哈!无妨。”感受到帘外人紧张的情绪看,夏子不由轻笑,“小女子确有事藏于心中,郁结难解,大人可愿倾听一二?”

“不盛荣幸!”

夏子轻轻叹了口气,那悠长的叹息似带着直入人心的魔力,令源博雅内心忽的一颤。“公子认为,对于女子来说,何谓幸福?”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就又自顾自地接着道:“女子在此世所求者,一者和乐家庭,一者如意夫婿,一者孝顺儿女,凡此三者皆足者,便是幸福女子了。只是近日来,小女子却忽感命运不定,女子一生几乎皆维系于男子一身,令小女子不由得惶恐了。”

“小姐莫非…是担心未来夫婿轻慢小姐?”源博雅试探着问道。

“这…小女子确实忧心于此。”源博雅感到帘内女子似是有些犹豫地道:“然而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就如那六条御息所③及左大臣家的女公子葵姬④。前者那般洁身自好自尊自爱的女子,在遇到那位光华公子被敲开心扉之后,一片真情却遭那般对待,最终竟成了嗜人生魂,害人害己。而后者本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却因嫁了那样一个风流不知节制的夫婿而备受冷落,最终竟成了他风流之下的牺牲品!闻此故事,又怎不能为女子的悲苦命运叹惋!”

“听闻小姐此言,似乎对那位大人颇有不满?”源博雅甫听完夏子倾诉便脱口而出,又自觉不妥,立即道:“失言了!”

“公子并未想错,何来失言之说。小女子确实对这般轻浮浪荡的男子无甚好感,倒令公子见笑了。实是小女子认为公子并非那般俗世男子,故才直言相告,万望公子莫要因此认为小女子是个不知好歹之人才好。”说着,帘内女子微微欠了欠身。

源博雅似乎能隔着那御帘感受到内中女子的不安情绪来,于是急忙道:“怎会?小姐愿意相告,是在下的荣幸。”许是怕言辞不当,他组织了一番语言,又道:“世间虽总有男子任意轻慢女子,却也不乏尊重爱护女子之人。以小姐品貌才华,在下相信,来日定能找到一名真心爱护小姐的男子!”

闻言,帘内女子轻笑一声,似乎心情好了许多,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愉悦:“公子果真非凡人也,小女子在此就多谢公子吉言了。”

“哪里!”帘外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如此这般,两人隔着御帘倾谈了许久,山川地理、文章经典,皆是相谈甚欢。间或奏曲吹乐,交流雅乐心得,皆互有进益。直至月上中天,两人方才惊觉时间流逝。

“说实话,交浅言深实非小女子作风,然而今日与公子初次会面,却无意之间说了这许多,实在令小女子自己都有些讶异了!”夏子桧扇掩面,阴影下的面庞是自己未曾预料的轻松,眼中泛着真实的愉悦。

“在下也觉与小姐甚为投契,不知来日可还能与小姐长谈,交流技艺…”说到一半,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话中大有歧义,唯恐对面的人误会自己也是那般轻浮男子,便急忙试图解释:“啊!在下并无他意,只是…”

“公子无需如此,小女子知晓公子之意。公子若不嫌小女子粗鄙,可时常来此小坐片刻,小女子必扫榻相迎。”

“怎会?小姐之才艺无双,世间少有人能及,又怎能说是粗鄙?”源博雅连忙道:“倒是在下,今后怕是多有叨扰之处了。”

“你我就莫要再这般相互客气了。”见两人这般互相客套,夏子失笑道。

“也是…”源博雅似是也觉不该。又见月洒银辉,人声寂静,便道:“天色已晚,在下不便久待,该就此告辞了!”说着起身朝帘内人行了一礼。

闻言,夏子亦起身回礼道:“小女子不便相送,请公子一路小心。”

“多谢!”言罢,源博雅便乘着夜色,离开了府邸。

望着男子逐渐消失在夜色下的身影,夏子喃喃自语道:“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也许事情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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