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城柳府后的半个多月,漠溪日夜思念百趣街偶遇的那位公子,却不知该如何再见。她茶饭不思,整日恍恍惚惚,人瘦了半圈有余。漠溪反复、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白衣公子的相貌、着装,眼神、表情,举手投足,周遭的灯光、往来的行人,还有他同自己简短的对话。漠溪一会儿觉得一切都是真实,一会儿又觉得是错觉,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她有些气恼,自己从未像这般犯傻过,可是又傻得酸酸甜甜、傻得心甘情愿。她的心止不住地悸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头升起,梦境亦被白色的美丽身影占据。她困惑不解,究竟是何缘由令自己心动于此?同时她又无比欢喜,对公子的思念令一向活泼好动的她独个儿呆坐几个小时却丝毫不觉无聊。
漠溪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人们口中偷偷谈论的“爱”,但她确定自己头一次产生了强烈到超乎寻常的活在世间“生有可恋”的感觉。然而这种娇柔、奇异的心思不知该向谁说,一个有修养的闺秀怎可开口告诉旁人自己在思春呢?漠溪的母亲已归隐多年,对于疼爱自己的父亲她又羞于开口。漠溪日夜默默祈祷,莫让她与公子的缘分止于此,莫让他们之间缘浅情深!她不怕辗转天涯海角,让她去勇敢寻求解答,让她的心去爱的土壤里落地开花!她已准备好,只待那个命定之人从梦境走入现实!
这些柳苍梧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可是询问漠溪她却含糊其辞,悄悄问丫鬟青如,只道小姐先时邂逅了位公子,姓甚名谁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亦描述不清楚。女儿家大了想男女之事再正常不过,但照漠溪对丫鬟所说,“明晃晃、金灿灿,身上发着光”,这显然不符合实际。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这么位公子哥?总不至于贴寻人启事吧?柳苍梧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个辙:悄悄让城里知名的媒妁帮忙物色一些优秀的适龄男子请到府中来,也许漠溪见着满意的就把先前那个给忘了,亦有可能那位令漠溪害了相思病的公子也在举荐之列呢?
柳府门第显赫,前来相亲的青年非富即贵。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陆续登门过几十个,有时一日之内漠溪就被安排见上两三位。起初漠溪还满怀希望地接受安排,与人客套礼貌地聊上一小会儿。那些公子论出生、论才貌都是经柳苍梧把了关的,可惜并非漠溪期待之人,于是乎她挑短拣长一个也看不中。漠溪每见过一位公子便会失望郁闷地同青如抱怨几句,见到后来,她灰了心、丧了气,索性闭门拒而不见,自觉此生与白衣公子有缘无分,独个儿抱着衾枕悄悄落泪。青如知晓她的心思,亦跟着伤心,柳苍梧同样暗暗难过得老泪纵横。
如此又过了多日。一个上午,漠溪把自己关在房中画画。她想画梦中人的头像,可惜天赋欠佳,以前又一直未用心学,竭尽全力画出来的图像依然教人不敢恭维。犹自懊丧,忽然青如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小姐,今日又有一位公子上门求见!”
“不见。”漠溪想都没想便冷冷地脱口而出。她已然不抱希望,不想再被打扰。
“小姐,这位你一定得去见见!当真是风度翩翩、仪表非凡啊!”青如比手画脚地形容,“我觉得小姐见了肯定会动心的!”
“动心?怕是你自己动心了吧!”青如有些愤愤,“要见你去见。若真看中了,我叫爹爹认你作干女儿,再给那公子封个大官,叫他鸣锣击鼓、八抬大轿地来迎娶你!”
“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嘛。”青如委屈得嘟嘴,却更近地凑向漠溪,“这位公子我躲在暗处偷偷瞄了,看上去比之前来的那些都好呢!”
“哎呀,说了不见不见!我爹之前找来的人你也看见了,一个个都是矫揉造作、华而不实的,这个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漠溪很不耐烦,语气夸张却仍觉不解气。
“这位公子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并非老爷挑选。”
“主动找上门来的?”漠溪眉头一紧,轻声嘀咕,“胆子倒不小,也不知……是个什么货色。”
“反正这货呀,光看外貌铁定不是次品!”青如继续劝,“小姐,去见见吧?说不定就是你等的那位呢?”
漠溪心里有些动摇,嘴上却故作强硬,“那也不见!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真不见?”青如笑着觑眼瞧漠溪,“那我跟老爷说打发人家走了?不过小姐你日后可别后悔又怪上我哦。”
“呃——等等!等等……”听青如这么一说,漠溪犹豫片霎后改变主意,道:“那还是出去见一下吧,就算这人不是‘他’,我见一面也没有什么损失。”
青如一拍掌,喜道:“这就对嘛,小姐!”
漠溪手上沾染的墨渍都没洗便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厅堂,才远远望了一眼就认出坐在父亲旁侧之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公子。她登时喜得心花怒放,这会儿只恨自己出来时未精心修饰一番。她一个急步转身闪入帘后,一边捋头发、整衣裙,一边偷听柳苍梧与公子的对话,然而听父亲的语气却有打发人离开的意思。漠溪心下犯急,暗怪父亲怎这般不解风月,于是连连深呼吸了几大口气,强抑住激动忐忑的心情噙着笑容缓步走了过去。花幕遮先看见漠溪,微笑着站起身,二人四目相接那刹,漠溪感动得直想落泪。
脚下的短短几步于漠溪却感觉异乎漫长。相见之前她预想了太多,以至于重逢这刻她觉得自己足足等待了半生之久,而今一步步走向的,是自己的命运,亦是自己的将来。终于走得近了,柳苍梧却先开口,不无惊讶地问:“漠溪,你怎么出来了?”
“是,父亲。”漠溪微笑着敷衍。
花幕遮恭敬地朝她作揖行礼:“在下花幕遮,见过柳漠溪小姐。”
听到梦中人的名字,惊喜如闪电般遽然照亮漠溪多日来暗淡的面庞。她凝睇而视,情难自禁却又小心翼翼地求证:“是你?”
“对,正是在下。很高兴又与小姐见面了。”花幕遮浅笑着回答,温柔的目光始终盯着漠溪的眼睛。漠溪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娇羞地转开眼去。
“你们见过?”柳苍梧很是吃惊。漠溪点点头,笑而不语。
“是的,在下与令爱曾有幸于青州见过一面,令爱给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你——当真还记得我?”漠溪目光灼灼,声音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当然!如此出众的姑娘叫人过目难忘!”花幕遮勾唇一笑,这抹在漠溪看来魅力十足的笑容却令柳苍梧感觉非常不舒服。柳苍梧注意到女儿自踏入厅堂起眼神就一刻也未离开这个自称“花幕遮”的男子,而她羞赧矜持的模样就似完全变了个人,想必此青年就是那个令漠溪日思夜念之人。然而柳苍梧几十年来阅人无数,方才同花幕遮交谈得知,此人自家身世背景述说不明,自己在朝野又无高官显爵,虽样貌不差,却是个一穷二白的无名小卒,柳苍梧怎能放心将掌中明珠交给这么一个出身不正、来路不明之人?
花幕遮又继续说道:“在下无心冒犯,亦不怕小姐见笑。自那晚于夜市邂逅漠溪姑娘后,在下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若今日无法得见,只怕在下不日便要害相思病而死。此语虽是露骨放肆,却是鄙人真实所感,并无半句虚言!”漠溪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受用非常——对方的这些病症又何尝不是她的呢?柳苍梧大为不悦,但不好当着女儿的面发作。他料定漠溪芳心暗许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此人虽刻意隐藏锋芒,可一闪而过下意识的表情仍旧将其本性泄露。没准此人先前“邂逅”漠溪就早已心怀鬼胎、暗藏目的,漠溪自认为的“命中注定”只是她落入陷阱后的一厢情愿罢了!
然而彼时彼刻,漠溪的心里仿似有一朵繁花悄然绽放,六合间都鸣响天乐为她道贺。她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亦懂得他对自己的爱,但不论如何她依然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无比急切地想要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漠溪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怀揣少女对于爱情的全部憧憬与向往嫁给了花幕遮。她在自己的想象中上路,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