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柳漠溪与花幕遮从御帝城返回府邸后便分头去了卧室和书房,各自失眠。夜过三更,屋外一片寂静。柳漠溪半倚床头,窗外婆娑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攀在雕花的窗栏上,月光冰凉,低低透进来照着她昏暗的面庞。她知道此时御王必定搂着新后同享欢愉,而她可怜的丈夫定在为此红颜幽思无限。至于漠溪自己,愈加可悲之极,无论怎样试着放宽心都不起效用。她抑制不住地愤懑,捏着被角的手不自觉地加力:漠溪今日在宴会上听到丈夫与蔺王后的对话,看到他突然间转变的眼神——兴奋、期待、满怀柔情,虽极力掩藏,但依然没逃过漠溪的眼睛。她多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敏感多愁,可她实在是对丈夫太在意了。漠溪对花幕遮过往之事并非如他以为的那般全不知情,长久以来她只是不想揭穿而已。她相信每个人对于感情都有自己的执著,有些情愫是没法、也不愿向旁人说明的,正如花幕遮之于她。自她与花幕遮的那场相遇开始,这个男子便似一根长长的刺扎进她的心里,越扎越深,而今已无有可能拔出来了……
漠溪的父母皆皇亲国戚,她贵为金枝玉叶身份地位显赫,比起宫中的王子公主们却更加逍遥自在。年少时的漠溪是个率性高傲的娇小姐,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磨难,也从未体验过人世的悲苦艰辛,生命中似乎只有享不尽的欢乐与悠闲。纵然偶尔抱怨或愤懑,亦非因为苦痛,而是闲散的生活太过平淡,寻借口来找点儿刺激和乐子罢了。
如果她的人生沿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应该不会太坏——虽然谈论“如果”之事毫无意义。三年前的一日,漠溪随父亲柳苍梧一块儿去青州城游玩。青州是远近闻名的商城,尤其是它每逢月圆时的夜市,人气鼎盛,极为热闹繁华。漠溪白日随父亲在城里多处转了转,也走马观花地从集市上经过,然漠溪觉得很不过瘾。当晚,趁父亲不注意,漠溪拉着贴身丫鬟青如从住处溜出来,偷偷跑到夜市上去闲逛。夜市名叫“百趣街”,街内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衣饰、货药、酒食、算卦,还有戏耍、杂技、影剧、傀儡等各色表演,种类繁多、不胜枚举,教漠溪看得眼花缭乱、流连忘返。
漠溪与青如二人一路东瞧西看、说说笑笑,在长得望不到头的街道上玩得不亦乐乎。这时,几个边走边吃冰糖葫芦的小童从她们身边经过,主仆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小童手中的糖葫芦上,肚子极其应景的“咕噜噜”响了两声。二人尴尬地捂着肚子,停下来互相瞅着。
“小姐,我饿了……”青如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道。
“嗯,我也是。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吃东西呢。”漠溪悄悄咽口水,“好饿啊,这会儿特别想吃糖串儿!”
“我也是我也是!”青如捏着拳头馋得跳跳跃跃。
“那你赶紧追过去问问人家小孩儿是在哪儿买的,也去买两串儿来。”漠溪连忙拧转青如的肩膀,边说边向前推,“快去快去,我在这儿等你啊!”
“好嘞小姐!我去去就回!”小丫鬟说着兴高采烈地跑去追刚才的小童了。
漠溪继续在两旁五花八门、各色各样的货摊前边逛边等青如,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她来到一处卖驴皮影的货摊边,目光不觉被吸引:一大块白色幕布后亮着光,摊主正在现场表演皮影戏。驴皮雕的皮人儿被没罩子的烛火照亮,于幕布后笨拙而有趣地动换。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曲,唱词不着边际,腔调却独特新奇,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声,魅惑着往来的游人。漠溪兴味盎然,驻足观赏了好一会儿。表演结束,摊主从幕布后探出身子,开始吆喝买卖。漠溪忙挤上前,瞧着这些面孔、装扮各异的精致小人儿,十分喜爱,挑来拣去不知该选哪一个。最后,她终于挑中了一个身着锦衣,半边脸黑、半边脸白的持剑公子。蓦地漠溪恍然想起来青如,她还没回来,于是漠溪站在路中间一边摆弄驴皮影一边张望。忽然她一转身——“姑娘当心!”耳旁一个声音响起,漠溪却还是撞到那人身上,不禁双手一抖,手里的皮人儿竟扯下来一条胳膊,登时变作了独臂大仙。
漠溪看着精挑细选的皮影被弄坏,蹙眉皱额正欲发火,一抬眼却发现面前是位修长俊雅的公子:丰神如玉,目似辰星,一身白色长衫飘逸潇洒,精致的面孔比那皮影儿不知要动人多少倍!此刻对方正微微眯着深邃的蓝眼睛直望她,漠溪话到嘴边一时间却全忘了,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既呆又窘,慌忙低下头轻咬自己的嘴唇,可是又忍不住偷眼瞄对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如小鹿乱撞。
“呀,抱歉,撞坏了你的皮影……”公子瞧见漠溪手里一左一右拿着的两截皮人儿,歉意地说道,“我赔你一个吧?”他声线优美,音色温润,霎时如芳花馥郁了漠溪的心田。
漠溪未语人先羞,面上飞来两片红霞。她再次垂下眼慌乱地答道:“哦,好的——哦,没关系的!不用了不用了!请人修修就好……”漠溪紧张得语无伦次,面色愈加红得厉害。她在心内暗骂自己没出息,不过是与一个相貌英俊的公子说话,怎么表现得跟没见过男子似的!不过,这公子真的感觉好特别……
正自迷醉,这时青如突然边唤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拉住漠溪直嚷道:“小姐小姐!原来你在这儿啊!你怎么不在原地等着我呢,我回来没看见你,害我好着急!可真是吓死我了!”
青如咋咋呼呼的举止令漠溪愈觉尴尬。漠溪一面轻轻拨掉青如拉歪自己裙子的手,暗怪她出现得真不是时候,一面又挤眉弄眼地示意她快瞅旁侧之人。青如未解其意,反倒傻乎乎地问:“小姐,你的脸怎么了?”漠溪一皱鼻,语塞,再瞧面前的公子,依旧浅笑着注视自己。
“小姐,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公子微笑着旋身而去。刚迈出几步,漠溪下意识地“诶!——”了一句,男子应声回头,展露温暖一笑,复问道:“小姐还有何事?”漠溪登时只觉一轮明日照亮整个夜晚,至于自己想说什么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盯着对方傻傻摇头,而后便杵在原地痴望着他一点点远去的背影出神。
良久,漠溪倏忽呓语般地开口:“啊,一定是命定之人……”
“啊?小姐你说什么?”青如问,见漠溪没反应又摇了摇她,“小姐?小姐?”方才青如就觉得小主人的神情举止有些奇怪,这会儿又两眼呆直地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不会中什么邪了吧?
“嗯?”好半晌漠溪才似梦游回体般恍然惊醒,青如和街道两侧的景物方缓慢进入她的视线与思维。
青如把左手捏着的几串糖葫芦分出一串拿在右手,同时伸长脖子好奇道:“小姐,刚才那人是谁呀?”被这么一问,漠溪霍然意识到自己忘了问那公子的名姓,可他已经走没影了,这要如何才能再与他相见?
漠溪登时懊恼无限,嘟起嘴自言自语:“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真是的,说不用赔他还真就不赔了吗?!真没礼貌!”她碎碎念了半天,而后又转向青如,满脸不悦地责备道:“你个笨丫头!该出现时不出现,不该出现时偏又出现!”
“是小姐你说饿了,叫我去买糖葫芦的嘛。”小丫鬟无辜被骂,自觉委屈,“再说,你也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我哪儿有小姐你聪明,怎么会知道哩?”
漠溪听后以为有理,正欲点头又立马觉出不对,伸手点着小丫鬟的前额娇嗔道:“该死的青如,你居然用反话揶揄我!”
“不敢不敢!青如被赏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揶揄小主啊!”她边说边将一串糖葫芦递给漠溪,嬉笑道:“小姐,给你!吃颗甜果消消气吧?”
漠溪接过来一大口咬下一颗山楂,郁愤满怀:“谁叫你去了老半天都不回来的?!”
“买糖葫芦的人很多,排了很长的队嘛——”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人都走没影了,怪你也没用。”漠溪抑制不住地失落。
“走没影了?谁?哦……是刚刚那位公子吧?”
“嗯。”漠溪惋惜地颔首,转瞬又自顾自不好意思起来,轻声问青如:“你觉得……那位公子……看上去怎么样啊?”
“怎么样啊?……”青如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歉意地挠挠头,老实答道:“方才找到小姐光顾着高兴了,我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漠溪不可思议地提高嗓门、瞪圆了眼,“他那么显眼,明晃晃、金灿灿的,你都没看清楚?!”
“哦,其实还是扫了一眼的!呃……人高高瘦瘦,长得好像……蛮干净!”青如连忙紧张地敷衍。
“只是蛮干净?!”漠溪本又想用手点她,伸到一半收回来,抚着自己的额头做出不胜娇弱状,捏着嗓子夸张道:“青如啊青如,你真是白长了双这么大的眼睛,瞅着亮晶晶、灵光光的,却是个睁眼瞎!”
青如扶正漠溪的“病体”,并不介意,反倒眯起眼坏笑着打趣她:“小姐,你该不会是对那人有意思吧?”
“啊?”漠溪一怔,害羞不已,立时伸手连连胳肢青如,“瞎说什么呢!你个坏丫头!坏丫头!”
“哎呀,我的糖串儿要掉了,要掉了!哎呀呀——”青如忙不迭地闪躲,主仆二人一路嬉笑打闹着返回住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