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怎么办?”芳汀惊慌失措,两手哆哆嗦嗦地掀开马德兰先生的大衣。
马德兰用一只手牢牢捂住腹部。那暗红的鲜血不住地流出,浸透了他白色的亚麻衬衫。
“他!他刺伤了您!走!我带您去医院!不行!您伤成这样,不能走路,您等着我去叫人,去找马车,载您去医院!”芳汀说着,松开马德兰,自己要跑去找人。
“不!不……芳汀,不行……”马德兰拼命向前一扑,要去阻止芳汀,他没抓住芳汀的手,身子摇晃一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您这是!”芳汀回头,看见马德兰气息微弱,颓然倒地。她赶紧把他扶起来,又是不解,又是心疼:“您这是干什么?”
“这事……不能,不能闹大……”马德兰抓住芳汀的手,他惨白的脸上艰难地显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皮外伤……别让他们知道……他们……会抓他……”
“您到现在还为那个坏人着想!”芳汀急得哭起来,不住摇头:“那您了怎么办?”
“我没有关系……芳汀……您可以帮我个忙么?”
“当然!当然!您说,我该怎么办?您说!”
“您知道……礼拜堂……离这里不远,您去帮我,帮我找那里的本堂神父。他叫格莱尔,他有马车,他会,会帮我的。我在这里等您。”
马德兰说着,憋住一口气,摸索着在街边坐下,他看着芳汀,月光皎洁,这姑娘垂着头,怕得直抖,帽檐下有几缕秀发逸出,发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她的脸,瘦削而秀丽,小而洁白的鼻翼随着轻声抽噎缓缓翕动,一双眼睛泪光莹莹。
马德兰的心忽然受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一股微微酸涩的暖流涌入他的胸中。
在他四十年匆忙而苦难的人生中,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陪伴,使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在他自诩“赎罪”的苦修一般的漫漫岁月,他虔诚而迟钝到根本从未设想过“爱情”这个单词。
但是,现在,有这样一个姑娘,好好地伴在自己身边,为了他而流下眼泪。
“听我说,你这个,傻姑娘。”
芳汀惊讶地抬起头,马德兰居然把自己叫做了“你”,而不是“您”。
“芳汀,相信我,……你,不要害怕。”马德兰努力地直起身子,撑着,表现出安好无虞的样子使她放心。
他空出一只手用力握了握芳汀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去了,您答应我。”
芳汀泪眼婆娑,一只手哆嗦着轻抚着马德兰腹部的伤口,抬起头来,看着他:“答应我,不能死!”
“当然,我答应你。”
马德兰朝芳汀笑。苦涩而温暖,宽容而欣慰。像父亲对女儿的笑,像丈夫对妻子的笑。
“那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我和神甫先生一起回来救您!”
芳汀一步一步往后退,泪光中的马德兰先生支撑着坐在路边,朝她挥手微笑。她定了定心绪,从他的笑容里获得了加倍的勇气。转过身,朝漆漆的夜的深处跑去。
马德兰见芳汀跑远了,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松了一口气,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躺下。
初春的夜晚,气温越来越低。地中海上的森冷水汽缓缓灌入蒙特伊这座孤独的海滨小城。
马德兰躺在这狭窄,黑暗的小街边缘,石砖地面湿寒透骨,他努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去,他的两处太阳穴又如擂鼓般“咚咚”震响,他分外清楚地感到身下那石砖块儿尖锐笔直的棱角和轮廓。
从他现在仰躺的角度,可以看到,小城那被高高矮矮的楼阁分割得破碎的黑蓝色天空。可以看到家家户户,紧闭的窗口,窗口上映出的橙黄的闪烁的烛光。
他从来都是被拒之门外的。
他从来没有家,
从来无法感受温暖。
当然——除了在蒂涅城的那一次。那也是改变他全部人生轨迹的一次。
马德兰迷迷糊糊地,越发坚持不住。腹部伤口处冷冰冰的,开始向整个上半身蔓延一股麻木。他仿佛开始出现幻觉,许多不相关联的记忆的片段,纷乱地涌入脑中——
姐姐那冷水里泡得惨白的双手;姐姐那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饿得去邻居家偷牛奶喝,喝得脖颈里,衣服里都是白白的快要冻冰的奶……
那些稚嫩,无辜,瘦弱的小脸儿……还有土伦监狱的高墙和铁锁……接着就是蒂涅城的卞福汝主教,那银制的烛台,在圣母像下闪烁着不容亵渎的光辉……火焰,塑料珍珠,刻着拿破仑头像的金币,为自己哭泣的芳汀……
“芳……汀”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开始说胡话。
这时候,他又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一个人在他跟前站住,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感到他身上带着森森的寒气,讥讽和鄙夷。
“沙……沙……威”马德兰艰难地让自己眼睛张开,他认出他了。
沙威。
沙威在躺倒在地的马德兰身边站着,穿着他那一成不变的警探制服,脸上仍是那一成不变的冷漠和怡然自得。
“要死了你还念叨着她。芳汀?哼哼……”沙威居高临下,用他那粗硬的警棍侮辱似的戳了戳马德兰的脸:“你这个混蛋,别就这么死过去了。”
“你……”马德兰想要坐起来,他扑腾着两手,拼命地想要坐起来,但是,他没有力气,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被抽空了。
他答应过芳汀,
不能死,
一个小男孩在自己肚子上插了一刀而已,就能让自己死了么?
不能死。
但是,
沙威呢?
这样好的机会,
他干嘛不致自己于死地?
只要用他那威风凛凛,凶气逼人的警棍朝自己的伤口上狠狠地捅一捅,自己就死定了。
“你恨我……我……我知道……我……”马德兰的嘴唇动了动,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词。
“是啊,我当然恨你。我一辈子不会放过你。你早就该知道的对么?不然我为何放着巴黎的好职位不要,偏偏跑到这么个地方做那该死的警探!”沙威在马德兰身旁蹲下来,短短的一天之内,他们两次距离这样近。
“你一定不会忘记那些在土伦的日子。”沙威悠闲地说,像在和老朋友叙家常似的,然而他那含讽的眼睛,向上扬起的嘴角,总是显出善意背后的悚人恶毒。
他从制服的兜子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瓷瓶。
“这可是在土伦的时候,你教我的。”沙威晃了晃两个瓷瓶儿,里面咚咚作响,像是装着什么液体。
“马唐草,长得很丑,像野草一样,可是却是救伤之血的良药。”
沙威顿了顿,不紧不慢:“但是还有一个,紫美人。非常漂亮,在土伦的海边山地里,生长着很多紫美人,夏天会开放一簇一簇美丽的紫色小花儿,可是,它却可以几分钟内置人于死地。”
“怎么样,你猜猜,这两个瓶子,一个是马唐草的汁液,一个是紫美人的汁液。你倒是猜猜啊,冉千斤?哪一个是伤药,哪一个是□□呢?”
“我……不选。”马德兰闭上眼睛,在那一刻,与其说他听天由命,不如说他太疲惫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放心。放心把自己的残命,交给这个与自己仇怨深重的警探手中。
沙威没有再说话。
他掀开马德兰的衣襟,让他的伤口露出来。接着,将其中一个小瓶子拧开,将那浓稠的汁液倒在他血肉淋漓的伤处。
“今晚月色很好,总是让我想起土伦来。”沙威站起来,皮笑肉不笑。扔下这一句话,扔下了马德兰,向黑暗的街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