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下去。海滨蒙特伊城静静地睡去。街市上灯火恍惚,夜凉如水,冷风萧瑟。马德兰先生这时才从市政厅下班。他拄着手杖,眉头紧锁。有些吃力地,拖着那条病腿在街上慢慢地走。
他想到沙威,
心就提起来。
他一定认出我了。
可是,
他为什么不逮捕我?
证据还不充足么?
他又为什么要救我?
真的如他所说么?
唉!马德兰叹了口气,展眼朝远处那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工厂望去,他一阵心酸和不舍。
看来,自己很快就不再是这里的市长了。
也是,
一个逃亡的苦役犯,
怎么有资格做市长呢?
可是,
管他呢!
让他来抓我好了,
我在这里一天,就要尽职尽责一天。这样,即使什么时候自己重新带上锁链,脚镣,即使终身拘禁,苦役,他也无悔了。
这样想,他释怀了。嘴角流出一个苦涩而欣慰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必须当做末日来分秒争夺,把市政和工厂的事,条分缕析,安排妥当。
他这么筹划着,寒风吹打他的脸颊。空气钻进领口,冷得如若刀割。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路。
“马德兰先生!”
马德兰回头一看,一个身穿暗蓝色工装的女孩儿站在恍惚的路灯下。她的头发高高梳起,厚厚的,塞进一顶男士的鸭舌帽里。
“是你!”
马德兰一笑,这是早晨在礼拜堂后面的小花园里遇到的女工。不知为何,看到她,他的心忽然像是涌进金子似的阳光,驱散了阴霾,痛苦。
“我叫芳汀。”女工款款地朝马德兰走过来,她开始是小碎步朝他跑,迫不及待。真的近了,她又羞涩起来,一步,慢于一步。
好像她与他之间那短短的距离是玻璃做的,一不小心就会踩碎似的。
他是这样温暖,他站在那里,谦逊,静默,无声,却可以发光。
他是这样坚毅,她不需要看到,只要知道他在,她的心就是安稳的。他不必认识她,不必和她有任何关系,只要偶尔听见他的名字,她就会欣慰,幸福。
他是太阳,含着微微的苦涩。
她是太阳下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儿。美丽而平凡,热烈而微弱。
她来到他面前,一颗心在胸膛中咚咚咚,跳得厉害。她抬起头,朝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把头低低地垂下。
“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么?”
马德兰问。他也有些局促。在他荒凉的半生中。少年时懵懂,青年时在土伦的监狱虚度。中年时终日忙于个人和集体的谋生。女性,对他而言,来不及有任何非同寻常的意义。
但是,这个站在他面前,瘦弱而腼腆,沉静而纯真的女孩儿,总是如同火柴划过,一束鲜丽的星火焰点亮他那孤独,沉痛的生命。
“我……嗯,我另外做些粗布衬衫。赚钱。他们刚把钱给我。”芳汀打开手掌,嘻嘻笑着,羞涩而快乐,马德兰看到,手心里是几枚亮晶晶的硬币。
“平时要在工厂做工,下了班还要做衣服?您身体吃消得了么?”马德兰低下头,微笑地望着芳汀。就像一个父亲在关爱自己的女儿。
“没关系的。嘿嘿。”芳汀一只手抓着粗布衣角,低头看着自己的旧鞋子。从前她在巴黎时,那段不堪的岁月,她与初恋情人挥霍,奢靡,每日华服美食。此时她穷困潦倒,却踏实,轻松。这一身朴素的暗蓝色工装使她显出一种纯净,使人心疼的美。
“一天十二个苏呢!蛮好的。”芳汀笑着,双眼澄澈,晶亮。踏实劳动,换取报酬,养育女儿,她是满足的。
“那您家在哪里?还远么?”
马德兰问。
“不远,不远,再走两条街就到了。”
“那么,我们正巧还能一起走一程。”
马德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一起在料峭的春夜缓步而行。月亮穿破薄云,筛下清冷皎洁的光辉。芳汀兀自低着头,任一颗小小的心在小小的胸膛里咚咚鹿撞。
他是这样的……
她不知如何形容。
怎样的词汇也不能表达她对他的倾心仰慕。而现在,她竟然可以与他离得这样近。上帝如此慷慨,竟然降临给她这样与他独处的机会。让他和她说话,让他知道了她的姓名,让他在这一刻心里有她的存在。
“马德兰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去哪里。呵呵,随意走一走。”马德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芳汀并不知道这个男人要面临的危难和忧愁。
走在他身边,几乎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能够感受到他独特的气息,能够轻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油墨与公文纸混合的味道。
“先生,您,今天真是太伟大了!”芳汀想起上午马德兰先生在街头不顾性命,马车下拯救割风老人的壮举,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崇拜和激动,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举着双臂,表情认真,像在模仿马德兰钻到车底向上举起车斗的动作:“您太厉害了!我们当时都吓呆了!”
“这没有什么。谁都会那么做的。”马德兰淡淡地说。这些夸奖总是会使他格外的不自在。“对了,今天看您在教堂后面的花园里哭得很厉害。有什么难过的事么?”他转开了话题,望着芳汀,疑惑而关切。
“哦,没有,我只是……”芳汀紧张起来,语无伦次。
他是让她无条件信任的人。
可是,她能告诉他自己哭是因为想念女儿么?她能告诉他自己虽然未婚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么?他将怎么看她?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她那不堪的过往,也不能让他知道!
芳汀的两手痛苦地搅在一起,寒风凛冽,涌进她的喉咙。她胸中一阵尖锐的冷和疼痛,重重咳嗽起来,身子摇晃,几乎站不稳。
“您怎么了?身体不好么?是不是受了风寒?”马德兰先生扶着芳汀肩膀,一只手轻轻拍她后背。这女孩儿瘦弱,单薄,在这冷冽的初春,就像一片孤独脆弱的花瓣。
“没事的,没事。”芳汀捂住胸口,脸红红的,这是寒热症的先兆。她却没有放在心上。抬起头,朝马德兰先生虚弱地笑笑。这样的笑容,总是让人担忧,心疼。
“当心路滑,我来扶着您。”马德兰说,春夜温度骤降,路边的积水结成一层破碎的薄冰。马德兰两只手轻轻扶着芳汀的肩膀。若即若离,在他的怀里,感受他的气息。这姑娘一言不发,幸福得有些发晕。
两人转过一个路口,进入一条阴森小道。
“我就住在那座阁楼上。”芳汀朝小道后面一座破旧小楼上指去。
“天这么晚了,我送您上楼再走。”马德兰扶着芳汀,缓步往小道深处走去。
这时候,对面小道里拐出一个矮矮的人影。像是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马德兰和芳汀两人过来。
他们没太在意,心想不过是谁家的男孩儿在外面玩的太晚。那男孩子连跑带颠儿,头深埋到帽子里,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臭味儿。
他跑过来,与芳汀重重撞在一起。芳汀不禁“哎呦”一声,回头看那孩子,却更加紧脚步,跑起来了。
“怎么这样没有礼貌……”芳汀嘟囔着,笑嘻嘻的。本来没在意什么。可是,忽然。她大叫一声“哎呀!我的钱!”
原来他是个贼!
马德兰赶紧回身,撒掉手杖,忍着右腿的疼痛,赶着那小偷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着:“孩子!停下!停下!”
转了两个弯,马德兰追上了男孩儿,一大手铁钳似的抓住他胳膊,将他整个人扳过来,口气却仍是温和诚挚:“孩子,把钱交出来。你有难处,我可以帮你,偷窃,是万万——”他没有说完,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抓住男孩儿的手也松开了。
男孩儿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又是恐惧,又是恶意未尽的歉意。他仿佛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在暗淡的月色下,他右臂袖口里露出半截匕首,银白的刀刃闪着冰冷而残忍的光辉。那鲜血,红红的,正一滴,一滴,向下落。
“别怕……到……到我这儿来……”马德兰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竭力保持那种不会吓到男孩儿的微笑,伸出手,颤巍巍地,还想要去拉住他。
男孩儿不住后退,不住摇头,两行热泪涌出。
他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嘴巴上下翕动,没有发出声音。口型上看得出那是在说一个词——“对不起”。
他哀切地哭了一声,跑了。
“别——”马德兰一急,身子往前一挣,想要跑去追他。腹部的剧痛猛地袭来。他头脑里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
“马德兰先生!”芳汀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来:“您没事吧?”
“那十二个苏……”马德兰艰难地说:“没……”
“不管它们了。咱们走吧。不要追了。”芳汀伸手去扶马德兰,忽然叫起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