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坐下说,坐下说啊,姨去生火做饭。”
呆呆地望着三姨匆匆下楼的背影,我无力地靠在床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最后确定立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来自梦境。凝视着他那风尘仆仆却依旧温暖如昨的笑脸,我淡然一笑,用探询的眼神无声在问:你怎么跑来啦?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咧唇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绽给我一抹好看的笑脸:“来找你!为什么连招呼都不跟我打?”
他叫杨显刚,26岁,在省医院工作,是一名外科主任医生,我常听曹玲说他有多么多么厉害,医院的领导是如何如何赏识他;他父母是回国华侨,从前和我爸曾在同一所学校任教。
“我,”我原本想说,干嘛跑来呢,你在医院工作,又不是打听不到我的状况。顿了顿,心里突然酸苦得厉害,结果搞得自己又凝咽住发不出声,越想抑就越是抑不住急涌上来的泪。
他轻轻拉过我的手,专注地将他的和我的合在一起,再用力握了握,抬头时正好对上我已经泪流满面的脸。那一瞬,我看见他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心疼。
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我想拒绝却拒绝不脱,就像冰冷实在很难拒绝温热。
“灵曦,什么都别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灵曦,你其实一直都明白的,是不是?”
是。
我叫沈灵曦,今年23岁,在省城艺校美术系读大二,出生在云南与缅甸交界处不远的一座大山上,母亲是村寨中一名美丽的白族姑娘,父亲是山里唯一的一名青年教师。一个是才华横溢的知识青年,一个能歌会舞的少数民族姑娘;一个漠然含蓄,一个美丽多情。他们的爱情在这个年代来说,是甜蜜是不幸的,更是刻骨铭心无法替代的。在我六岁那年,父亲独自回省城复考,幸运地分配到城里教书,好消息传到家里才只有几天,母亲却因一场暴雨引起的塌方事故与世长辞。后来,父亲与我相依为命地度过了十六个春秋。我们每年寒暑假都会从省城赶回山里的老家,修修补补山里的小木楼;父亲对母亲一直念念不忘,他时常坐在小石坡上对母亲念叨,陪她看红光醉人的日出日落。去年,父亲因长年过度吸烟一路挺进肺癌的晚期;今年,我又始料未及地突然陷入了昏迷,在医院一躺就是三天,醒来被确诊自己患了血癌。
医院啊,带给了多少病人希望,为什么给我的偏偏却是绝望!我是个才刚满二十三岁的女孩子!这不是拍电视,是我,是一个真实生活中的年青人呀!要我怎么办!谁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呢?怎么办,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明知住在医院也没有用,还要筹钱去做化疗,去在孤单恐惧没钱中慢慢等死吗?自然,没人能想象那段日子,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也不想说。
眼泪在爸爸去世的日子已经差不多流干了。
我拒绝了医生的出国治疗建议,瞒着所有的亲友私自办理了退学手绪,单子上填的是因父去世,忧伤过度,无法学习。离校的时候,我没有通知我最好的朋友曹玲,也没有向那人,和我谈了三年的初恋男友说什么。并不是自己有多坚强,好逞强,你又知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曹玲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跟与她相识多年的男友分了手;而就在不久前室友还告诉我,说亲眼看到我的初恋男友和另一个寢室的女生也打得火热——
卖了城里的房子,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悄无声息独自回到山里的小楼。山里虽然静,没有电话也没有邮局,便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对我可怜。这里有父母的陪伴,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程,不至于太窘迫太孤单。
门前的水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灌满,木架子上盛米的坛子也被塞得实实的,床上多了张军用绿棉被,屉子里摆着许多种印着英文五颜六色的药盒。
我蜷着身子坐在竹板凳上,目光追随他在屋子里忙前忙后:捣弄着瓷盆瓦罐,趴在古老的土灶后烧火,聚精会神地抄着锅铲做饭。他朝我努了努嘴,示意我开动,我发着愣,盯着摆在眼前的粥碗,呆了半晌。
他蹙着眉用医生的专业视线对我打量,接着,转身提过来一只矮板凳,坐下调了个和我持平的姿势,搅了搅舀粥的小竹勺,声音很轻:“我来喂你。”
见我不说话,他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弄个饭什么的不难学,拿手术刀可比这个难多了。喔,对了,”他扬了扬眉:“你们家里的东西,还有这山上的小路,屋后的小菜园子,竹林子,我已经摸熟了,撵人的心思就别再起了。”
“呵呵,”他轻轻吹了吹粥,确定温度合适后抬起头,像父亲般目光柔和地宠溺着:“来,趁热吃。”
日子因他的到来开始变得轻快。
天晴的时候他会将我抱到门前的小平坡上晒太阳,帮我按摩几乎快麻痹的双腿;下雨或起风的日子我们就窝在小阁楼,我缩在被子里听他吹口琴;偶尔兴致很好的时候,他会“乒乒乓乓”地跳起滑稽的踢踏舞,逗得我笑弯了腰。晚上,他像一个没有丝毫男女意识的人,钻进我家唯一的蚊帐,给我讲他的小时候和他能记起的所有有趣故事。见我咬牙忍痛,他就像个话唠般这个那个问不停,打着打着岔,一个本是艰熬的长夜倒也过去得不知不觉。
我开始昏睡,而且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朦胧中悄悄瞥见他正睡在自己枕旁。淡淡的月光从窗外优雅地挥洒进来,梦幻般点亮了小阁楼里每一个角落,简单的小屋里弥漫着令人不舍的温馨。我努力地侧过身子,借着令人感激的月光,深情地端详着他的脸,用视线默默勾划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每一处小小的细节,渴望着将它们画成一副肖像,再烙进自己记忆的深处。
趁着清醒,我开始回想,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个周末曹玲兴冲冲地挽着他的胳膊朝我走过来:“灵曦!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他的身形很匀称,温文尔雅的笑容,还有他那盯着你看,一直看得你不好意思的热烈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也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总之我害怕面对他,对我来说他就好比是一团火,稍稍一靠近,我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这把“火”熔化掉。所以后来,只要一遇到他,我就会想办法找各种借口逃之夭夭。记得有一次我被他堵在走廊上不让过,他笑嘻嘻地问我:“Lady,我是怪兽吗?干嘛一见我就跑?”想到那时的情形,自己忍不住掩嘴想笑。
回过神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像快被扯断的弦般撕着痛,全身禁不住瑟瑟发起抖。
“灵曦,你怎么了!”他似乎受到了心灵感应,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脸惊惶地扶住我肩膀。
我哆嗦着牙齿身体打起冷战,伸手赶紧捂住胸口:“没,没事,”
“你让我看看。”
“不,不用,”我开始紧张,就像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频频向我招手:“刚,给我吃两片止痛药就行了。”
他利索地帮我喂水吞下药后,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我被他从头到脚像蚕蛹般裹在被子里抱出小木楼,来到以前一家人看月亮的老地方。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张木板垫在地上,又不放心地在上面铺了床褥子:“夜里露很重。”
喘了会儿气,我好了很多,抬头见繁星点点将夜幕装饰得炫烂璨灿,伸手指了指星空:“刚,你快看,月亮好美呀,星星好多!”
“天凉,还不快把手缩回去!”
缩回手,我张张嘴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攒了一会勇气,嘻笑着慢吞吞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又迷糊地不着边际问:“你相信有来生吗?”
“以前不信,现在你信我也信。”
“我信,我还梦见我爸妈正在那边焦急地等我。”
他慌乱地抚上我的额头。
“没事,我现在好多了,真的,一点都不疼,”
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嗯。”
“我想知道,”我突然特别想谈这个话题,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好知道怎么去找他。
“第一次,”他顿了顿,“就是那回你们学校举办的‘迎新年联欢晚会上’。那时你上台跳了一支你们家乡的舞蹈。”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轻轻地叙述着,仿佛在念着一本精心藏好的日记:“你穿着彩色的小褂子,系着窄窄的一叶裙,披着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看着你的一频一笑,我当时就想,即便是上帝看见你,他也会为你的美所惊叹。那晚回去后我常常失眠,脑海里塞满了你的样子,于是,我恳求曹玲带我去认识你。灵曦,或许就在初见的那夜,我的心便跟着你不翼而飞了。可你每次见到我,不是躲就是逃,呵呵,脸还特别爱红。”
眼前越来越黑,麻麻点点飘浮在眼前,潜意识再反复提醒着自己,我忙使出力气抓住他的手。
“灵曦,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你找到,然后永远牵住你的手。灵曦,别害怕,在那一世我会去找你的,你等着我好吗?”
“我也想许愿——”声音轻得像哼哼。
他忽然从脖子上取下了条亮闪闪的坠子,摇摇摆摆地在月光下泛着悠悠的光晕,小心翼翼地套在我的脖子上:“灵曦,这是块许愿石,我奶奶说,已经在我的家族里传了很多代,你试试,一定会灵验。”
“真的吗?”
“恩。”
那时我已经很虚弱,身体像是快要飘浮起来,灵魂似乎已经接收到了上天的指示,趁着月色,我强使着自己尽可能睁大眼睛,想把他看得清些,再清些,我嗫嚅着唇,无声地向他告别,好想对他说上最后一句,亲爱的,我许下的愿望就是,若有来生,我们再续前缘……
耳边传来他声嘶力竭的呼唤,眼皮却再也不听指使,怎么睁也睁不开,就那么沉沉地,沉沉地睡去……
再见了,亲爱的,我们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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