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又做回2012年那道一样的选择题:要不要辞职。
董滨的身边离不了人,他消瘦得厉害,整个人看上去就是皮包骨,每天都在呕吐晕眩与剧痛中度过,心里早已经垮了。他要求吃更多的止痛药和安眠药。
万萍心里难受,但是什么都不说。她并不如董理所想的那样柔弱,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人,哪有柔弱一说。
只不过,她年纪大了,体力精力都跟不上,董理担心这样操劳下去,妈妈的身体也要垮了。
江明亮的公司因为一个重大的合作项目,开始忙碌起来。他每天都要去公司上班,下班后推掉所有应酬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来。
买菜,都是董理在网上下单,直接送到家。现在的这个网络购物解决了很多的麻烦。但是做饭是个难题。
万萍在医院陪着,根本没有时间回家做饭。江冬冬懂事地提出,由她来做饭。但是以前她的全部精力都是学习,完全没有接触过厨房,哪会,加上还要上网课,所以也不现实。
万萍说要不就叫外卖吧。董理坚决不同意。爸爸需要营养,虽然他吃得少吐得多,但是他历来不爱吃外面的饭菜,说一股地沟油味,味精味道也过重,吃了口渴得紧。
更重要的是,董滨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在这个时候,还是希望他能吃到家里精心烹制的饭菜。他的心理已经很脆弱了,经不起更多的猜想。
家人亲自做的饭菜,就是家人明明白白的爱。这个时候,就算再含蓄的人,也要将爱表达出来。
已经连续请了几天的假。肖建国倒是很爽快,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只不过老是请假总是不好,公司也不是肖建国的,还有规章制度在那摆着,董理也不想让他为难。
要不要辞职呢?要不要?
自己已经跟江明亮提出了离婚,他没有同意,但是没准他哪天就同意了,那时,自己如果没有工作,要靠什么生活?
爸爸那天说的那句“如果你有所成就,那么在婚姻中,就不用那么委屈”又在董理耳边响起。
江明亮并没有让自己受经济方面的委屈。家里的财政一直是公开透明的,买什么做什么,也一直是有商有量,家里所有的卡,都放在共用的柜子里,密码,董理都知道。
但是,不受委屈不代表不受限制。自己有赚钱的能力,除了说话硬气些,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也更加干脆些,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会赚钱,离了谁,也能衣食无忧,过得很好。
想到爸爸,想到越来越憔悴的妈妈,董理就心酸。人老了,必然要面对病痛,更可怕的是要面对死亡。国人对于“死亡”,甚多忌讳,在这方面的教育也不多。
爸爸的心里该有多么恐惧?对于这个世界,他是不是很不舍?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这些,董理都需要了解,帮助父亲面对,实现。
辛苦了一辈子,临到了,谁敢说全无遗憾,但是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吧。
想到这,董理下了决心,辞职。不管明天会如何,这个时候,爸爸妈妈是最重要的。
肖建国收到董理的辞职信的时候,并不吃惊。自从他知道董理父亲的情况后,他就料想董理会提出辞职。在他的心目中,董理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把家庭看得胜过一切的人。
“你可以先请假,最近公司也不忙,所以问题不大。”肖建国说,“辞职,没有必要。”
董理非常感激肖建国的理解,但是她决心已定。
“谢谢肖总,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这段时间,非常非常感谢您。”董理说。
她用了“您”,虽然肖建国曾经要求用“你”就好,但是她真心地感谢他,“您”更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肖建国伸出手,说我也感谢你对我工作的帮助,希望你一切都好。
董理握住了肖建国的手。他的手,如他的人一样,温暖,干净。
此时,病房里,董滨也握住了万萍的手。万萍看了一下病房里的其他人,病人都闭目躺着,家属都在刷手机,没有人注意他们。
“小万,我们说说话。”董滨说。
他跟其他的老年人不一样,其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喜欢称呼配偶为“老伴”,老伴老伴,老了以后的伴。几十年风风雨雨一起走过来,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可不就是老伴么。
但董滨喜欢喊万萍做“小万。”
两个人是一个村子的,但是年龄差了八岁,平时在一起玩的都不是一批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他们走到一起,都是媒婆的功劳,换句话说,他们两个是地地道道的包办婚姻。
董滨年龄大些,从相亲见面的那天起,他就喊她“小万”,就这样喊了几十年。
万萍想把手抽出来,努力了几下都抽不出来。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的董滨,不知怎的,竟有了力气。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像害怕她跑掉似的。
他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要说呢。这么几十年,话说的还不够多吗。
刚开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话可说。虽说是夫妻,但跟陌生人也没有两样。相了亲,印象不好也不坏,双方父母觉得各方面条件都匹配,三个月后就给他们办了婚事。
过了一段时间,开始说董滨的就业问题,万萍支持董滨跳出农村,鼓励他参加了铁路系统的招工,运气不错,董滨被录用了,分配到了机务段,拿了铁饭碗,日子有了盼头。
后来,他们说的好像全是孩子的事,一个出生了,二个出生了,都是女孩,还要不要老三,搏一下吧,没准是个儿子,喔,还是女孩,那只能认命了,孩子上学孩子就业孩子出嫁孩子当了妈妈。
再后来,他们的话又越来越少了,每天说不上几句话。
董滨退休后,自己开垦了几块菜地,除了下雨下雪天,他从早到晚都在菜地待着,看着种子撒下,看着它冒出嫩绿的小头,看着它长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而万萍,下午基本都坐在麻将桌上,天黑了才回家做饭。麻将桌上跟麻友说说话,开开玩笑,日子过得快一些。
那个媒婆好像姓王。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发奇想,要把根本不搭界的两人绑在一根绳上。如果,她介绍的是另外的人,那么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同呢,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更好一些还是更坏一些?
“这辈子,跟着我,你受苦了。”董滨说,“小万,我谢谢你。”
万萍低着头,不看他。是苦,真的苦,这几十年,每每想起,她都觉得胸口痛,像压了一块石头在上面。
“我有其他的女人。”董滨又说。